第49章
第 49 章
甄弱衣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
她擡起手,不住地在自己的臉頰邊扇着風,想要藉此給發燙的臉頰降一降溫。
薛婉櫻促狹,看到她羞窘的模樣,不知怎麽笑得停不下來。
甄弱衣惱了,伸手要去撓她的胳肢窩,薛婉櫻笑着避開了她的魔爪,向後頭躲去,兩人一左一右,笑鬧了一陣,才終于走到屋子前。薛婉櫻剛一伸手推開屋門,冷不防身後的小娘子立刻纏上前,猛地把她壓到牆上,像一只初生的小老虎一般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往上親,一只親到薛婉櫻的眼睛。
親完了,又問她: “那這樣算親嗎”
原來這小娘子是在賣力地展示自己學有所成呢。
薛婉櫻忍笑,疊聲道: “算,算,算。”
甄弱衣卻忽然道: “阿櫻,我真的好喜歡你。”
薛婉櫻的心突然就變得很柔軟很柔軟。
她出身高貴,又少有美名,向來為一衆姐妹欣羨,後來嫁入宮城,成為天家新婦,誕下嫡長子,而後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在外人的眼中,薛婉櫻已經得到了這天下女人能夠擁有的極致,但只有薛婉櫻自己才知道她心中有多少的積郁和不平,有多少的怨恨和彷徨。
在無數個深夜裏,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輾轉反側之後問自己:薛婉櫻,你還要什麽
若連你都不滿自己的處境,那這天下九成九的女人豈不是都要投缳自盡
可生為女人,本就不自由。
世人越要她做一個女子典範,她就越痛恨這一點。
我想要有人理解我的不甘,撫平我的怨恨,這有什麽錯麽
Advertisement
薛婉櫻睜開眼,慢慢地撫上甄弱衣的臉龐。
她的唇上還沾着一點她的口脂。
薛婉櫻拉着甄弱衣,坐到梳妝臺前,舉着桃木梳慢慢地梳過甄弱衣柔順的青絲。
甄弱衣的發尾從她的指間溜走,就像是一尾靈動的小魚。
菱花鏡面模模糊糊地照出甄弱衣豔到極致的眉眼,額頭上的疤痕已經變得很淡很淡,但仔細看的時候還是能夠看得出來。
薛婉櫻用指腹輕輕地貼上甄弱衣額頭上的疤。
低下頭問她: “疼麽”
甄弱衣想了一陣才道: “疼啊。”
薛婉櫻笑了: “那怎麽還敢拿簪子劃自己的臉”
甄弱衣回過頭,毫不猶豫地道: “因為我喜歡你啊。”
薛婉櫻沒忍住,笑出來了聲: “你這人真是——”
她捧着甄弱衣的臉龐,看了足足有一刻鐘,突然抽出筆筒中的羊毫軟筆,蘸上一點胭脂,在甄弱衣的額間認真地描摹起來。
薛婉櫻幼從名師,在丹青上亦頗有造詣,寥寥幾筆,就在甄弱衣的眉間畫出了一朵嬌豔欲滴的海棠花。
等到畫完了,薛婉櫻按着她的肩膀問她: “好看嗎”
甄弱衣說: “只要是你畫的,都好看。”
薛婉櫻又捏了捏她的臉,而後坐回床榻邊,笑她一句: “貧嘴。”
甄弱衣從梳妝臺前起身,走到床榻邊坐下,握住薛婉櫻的手: “你怎麽了”
薛婉櫻一愣,下意識道: “沒有呀,怎麽這麽問”
甄弱衣卻很是認真地反駁她: “不對,你分明就是不開心。”
薛婉櫻伸手,十指在她柔順的青絲間穿/插,沉默了片刻,才笑道: “我只是在想一件朝堂上的政事罷了。”
她絮絮地說起來,也不管面前的傻姑娘到底聽沒聽懂。
“前些日子,朝上出了件事情。一位進士出身的官員被數位谏官彈劾揭發,說他貪/污受/賄,徇私枉法。伯父和其他數位世族出身的大臣以此為由,要求阿沅罷黜科試。谏議大夫郭淹則據理力争,強烈反對,緊接着便是對郭淹的攻讦,折子堆滿了阿沅的案頭。”
甄弱衣想了想,笑道: “不過是各為其主,各有自己的利益所在,便開始找着機會機會指桑罵槐,好圖謀其事。”
薛婉櫻聽了她的話,先是笑了笑: “對,也不對。固然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卻也是不同的。天下沒有全然無私的人,若真的有,恐怕才要敬而遠之。可每個人身後站着的人卻是不同的。”
她說得很模糊,很抽象,但甄弱衣卻聽懂了。
薛琰也好,齊國公也好,他們代表的都是屍餐素位,早已被不公供養得腦滿腸肥的士族。科舉不過是開了一條庶族子弟向上的口子,他們就已經無法忍受,甚至要除之而後快。
固然薛婉櫻也是世家女,可她又是皇帝的母親。
在她身上天生存在強烈的矛盾。
她能擁有今日的一切,都離不開來自薛家的饋贈,現在不過是到了她反哺薛周兩家的時候。
不知怎麽,甄弱衣突然想起薛婉櫻和她說過的“人盡可夫”的故事。
雍姬的丈夫想要殺她的父親。
雍姬在丈夫和父親之間猶豫不決,于是去問她的母親。
雍姬的母親告訴她: “父親只有一個,但人人都可以成為你的丈夫。”
故事的最後,雍姬選擇告發丈夫。
可甄弱衣那時就在想,為什麽偏偏是女人陷入這樣的難題
一個女孩長大了,她就要嫁出去,成為別人家的媳婦。
可偏偏她又無法舍卻自己身上的血脈,于是難免陷入兩難的困境。
男人就不會有這樣的困擾。
他們身後的家族,身邊的兄弟,膝下的子孫,無論何時,除非內讧,總是一致對外。
甄弱衣不無惡意地想,這又要讓女人怎麽辦呢她既是夫家的附庸,還要成為娘家的附庸。
但最終,她擡起頭,伸長脖子蜻蜓點水地親了親薛婉櫻的唇角: “阿櫻,這觀中有個女孩叫阿齊。她的父親因為無力繳納莊頭索要的加租,而想要把阿齊抵給莊頭做童養媳,阿齊娘不同意,悄悄将她丢到了道觀門口。我初聞這件事,氣憤得很,覺得阿齊爹未免忒壞,不将女兒當人看。可往後,我又想,其實何止是阿齊不被當人看,這世上很多的人本就是不被當人看的。”
她握着薛婉櫻的手,用指腹輕輕地按着薛婉櫻的掌心,尖銳地問道: “若默認了世家天生居于庶族之上,又憑何稱女子與男子并無不同。”
薛婉櫻笑了,看着面前的傻姑娘,輕聲道: “可你要知道,這世間絕無公平可言。便是開了科舉,也有無數貧寒子弟買不起筆墨,遑論拜師求學,何況一開始便被排除在科舉之外的女子”
“所以我們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甄弱衣說, “若是有一天,這天下的人都能不分貴賤,無別男女,只憑自己的才能掙下一番天地,該有多好。”
這話太虛幻,也太過大逆不道。
遠的不說,薛婉櫻的兒子之所以能夠成為皇帝,僅僅只是因為他是先帝的嫡長子。
但薛婉櫻沒有說破這一點,而是點了點頭,靠在床頭,閉上眼,沒多一會兒就靠在甄弱衣肩頭睡了過去。
甄弱衣很是緊張,只能雙手并用,小心翼翼地拆下了薛婉櫻頭上的簪環。
*
薛婉櫻回宮的時候已經是夜半了。
塗壁被她留在麗正殿裏,一見薛婉櫻入內,連忙迎上來,低聲道: “娘娘,陛下和長公主正在裏頭等着您。”
薛婉櫻攏緊身上的披風,幾步入內,李沅伏在案上,鹹寧坐在一旁,不時地寬慰他兩句。李沅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一雙布滿血絲的猩紅眼睛看見薛婉櫻,整個人身上的戾氣總算消解一點,垂下頭,低低地喚了一聲母後。
薛婉櫻走上前,撫着他的發冠,柔聲問道: “怎麽了”
李沅卻沒有回答她,而是低聲嘟囔道: “阿娘去哪了,找您也找不到。”
薛婉櫻心中閃過一絲不自然,岔開話題: “好端端的,怎麽這副模樣,是朝堂上有什麽不順心的事麽”
說着看向了女兒。鹹寧只是搖頭,露出一個苦笑。
李沅聽了,氣鼓鼓地做了半天,終于對母親道: “我身邊的近侍今日告訴我,黃貫之是被人冤枉的。”
黃貫中便是那個在朝議在被谏官彈劾的庶族官員。
朝議上谏官列出的事由,樁樁件件,證據确鑿,并不似作假。
薛婉櫻就問他: “谏官們說他有罪是有證據的,而今你要說他無罪,也需要證據。”
李沅卻突然生起氣: “說到底,您就是和舅舅們一樣,想要廢了科舉罷了!改日這皇帝我不做了,讓舅舅,舅公來做便是了!”
一旁的塗壁瞬間變了臉色,薛婉櫻卻猶自面色如常,她揮退宮人後,反問兒子: “改日是哪一日阿沅,你不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君無戲言。難道你在大臣面前也這樣說話”
李沅哽住了,臉色因為窘迫而漲得通紅。
薛婉櫻繼續道: “近侍說的,便都是對的麽你長于深宮,日常所見便是內侍,難免與他們親近,但阿沅,你要懂得,無論是誰,總會有自己的私心。他們可能因為收受錢財,也可能因為不夠了解,而告訴你一些錯誤的事,作為天子,你要懂得,任何時候都不該偏聽偏信。”
鹹寧在一旁若有所思。
李沅垂着頭,低聲道: “那就這樣廢了科舉麽”
薛婉櫻皺眉: “誰說的”
“那又要如何!”李沅憤怒地捶了一下案幾, “薛黨,周黨,無不攀咬着這件事,争說庶族子弟性情卑劣,不堪重用,我,我——”
他有些沮喪地道: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了,阿娘。”
薛婉櫻還沒有說話,鹹寧先看了弟弟一眼,輕聲道: “其實——士族子弟難道便不會犯錯麽阿沅,你這是鑽進了死胡同。若大臣們還要以此為由讓你廢科舉,你大可就着士族中纨绔子弟那些偷雞摸狗的劣行,同他們一一分說。”
薛婉櫻看着女兒有條不紊的模樣,不知怎麽突然想起了甄弱衣說的話。
是呀,這世界确實不公平。
若她的稚娘是個男兒,若這世間女子也可稱帝——
————————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寒士一百,南皇策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21174301 18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