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永安三年,春)
“今日公主又上奏章,以豪富侵田日久,而百姓苦無立足之地,請求陛下将高家,陸家侵占的土地悉數還給百姓。又以身作則,将陛下賜給她的兩處皇莊均分給了京畿貧苦的佃農。”
“陛下怎麽說”
“陛下雖未明言,卻将西域進貢的夜明珠賞賜給了公主,群臣自然知道陛下的意思。如今高太後已經薨逝,高家猶如過街負鼠,惴惴終日。公主谏言一出,周國公立刻伏地,将事由悉數推诿到自家的不肖子弟身上,并泣涕向陛下保證,定會清查家中田地,如有侵田之事,願将侵占的土地悉數納入國庫。”
“哦那中書令和谏議大夫又怎麽說”
“禀娘娘,中書令和谏議大夫一反常态,并未置詞。”
“兩個老狐貍。”
薛婉櫻用食指輕輕地将自己額頭上的花黃壓得更妥帖一些,擡起頭,看見菱花鏡中美麗近乎沒有一絲瑕疵的容顏。
塗壁為她簪上玉簪子,笑着道: “娘娘容顏不改,更勝從前。”
薛婉櫻聽到她的話,不由笑了笑,而後拍開她的手,輕聲道: “可我今年,是三十二歲,不是二十二歲。人都會老去,有一天我的滿頭青絲也會變成白發,我會漸漸不能行動,最終成為一個在病榻上等死的耄耋老人。”
“而到那一日,我害怕,這一生都沒有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塗壁低着頭,沒有說話。
太後已是至尊,還有什麽東西是她想要卻不能得到的呢
但她沒有問出口,這些年來,她漸漸開始覺得自己有些看不太懂面前尊貴得體的女主人。
但有些事卻又不得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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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壁想了又想,還是道: “娘娘,如今公主年已十七,卻遲遲沒有定下人家。若說前幾年尚能夠用為先帝守孝這一借口搪塞,如今孝期已滿,再不擇定人家,便晚了。”
薛婉櫻描眉的手一滞。
塗壁以為薛婉櫻又要用從前那些話來搪塞自己,說什麽只要公主自己喜歡就好。
公主喜歡就好那怎麽能行呢公主金枝玉葉,又身康體健,豈有一輩子都不出降的道理私心裏塗壁對鹹寧參政之事其實頗多微詞, “牝雞司晨,終非常事。”只是薛婉櫻和李沅都不以為忤,塗壁也只能默不作聲。
她連忙對薛婉櫻道: “若您是真的愛惜公主,更該為她的将來着想。公主若不出降,來日百年之後,又要魂歸何處”
“何況女子弄政,又有幾個能夠善終”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
沉默片刻後才道: “你明日傳我的手令給鹹寧,讓她入宮見我,我有話要對她說。”
塗壁不由心中一喜,但随後反應過來,不由脫口而出: “娘娘又要去清平觀”
薛婉櫻原本已經探起簾子,一只腳邁過了門檻,聽到她的話又停了下來,輕聲笑道: “帶和安去見甄女冠。”
塗壁不贊成地道: “甄女冠既已出家,便遠離了凡塵俗事,縱是從前她撫育過和安公主幾年,到底如今也疏遠了。娘娘又何必時不時帶着公主到道家禁地去再者,娘娘千金之軀,若是真的有意讓和安公主與甄女冠稍作團聚,也大可讓宮人帶着公主去清平觀就是了……”
她猶自絮絮叨叨,一擡頭,卻早已不見了薛婉櫻的身影。
*
薛婉櫻疾馳至清平觀的時候,又碰上了甄弱衣不在道觀中。
清平觀的觀主見是薛婉櫻來了,連忙上前奉承。
薛婉櫻只輕聲問她: “衣——甄女冠呢”
得到的回複是甄弱衣帶着人上山采藥去了。
薛婉櫻皺眉: “她哪裏懂得采什麽藥”
觀主一時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按理來說,甄弱衣是天家廢妃,不過是多了一個女冠的虛名,本不該有如此自由行事的權利,但一來周夫人當年曾經叮囑過她要多加照顧甄弱衣,二來皇太後本人又不時造訪道觀,和甄弱衣交情匪淺。她雖是出家人,卻也知道要看人眼色行事,向來對甄弱衣十分縱容。
但眼下,她忽然有些把握不住皇後的心思,幹脆緘默不言。
過了片刻,薛婉櫻才抱着和安坐在自己腿上,嘆了口氣道: “罷了,我在這兒等她。”
觀主連忙道: “娘娘請入內,貧道這就讓人為娘娘奉上茶水。”
薛婉櫻卻擺了擺手,就近帶着和安坐在桃花樹下的石凳上。
這一等,就等到了日暮時分。
甄弱衣聽說薛婉櫻帶着和安來了,先是一愣,而後笑着大步奔向她們,一把抱起和安。和安抱怨她: “阿娘!我和娘娘等了你好久!”
“我的錯,我的錯。”甄弱衣嘴上說着,轉過頭朝薛婉櫻眨了眨眼睛。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薛婉櫻卻沒有向往常一樣露出笑容,看着她的眼神裏,不知怎麽就帶着一點疲憊,看見她的笑,反常地扭過了頭。
甄弱衣愣了一下,讓和安和幾個年紀較小的女冠子一塊到旁邊去玩,自己則坐到了薛婉櫻身邊。
“阿櫻,你怎麽了”她問,伸手搭上薛婉櫻的手腕, “怎麽你今日看着,悶悶不樂的樣子”
薛婉櫻起初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道: “衣衣,你回到宮裏吧。這樣我和蔓兒就可以天天見到你。”
甄弱衣沉默片刻,拒絕道: “我不喜歡宮城,也不想回去。”
“可我真的讨厭每一次來都不能即刻見到你。”
“可你若想見到我,就能來見我,而當我思念你的時候,就只能是思念而已。”甄弱衣的聲音無比冷靜。
一瞬間,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薛婉櫻艱難地道: “如果你回宮——”
“為什麽不是你同我一起離開”甄弱衣打斷她。
“若說三年前,尚可以說是因為今上年幼,不能理政。可現在,陛下已經十六歲,又有長公主在側輔佐,你還有什麽放不下心”
“可那是我的孩子們。”薛婉櫻猛地從石凳上站起身,而後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她別過臉,看向天邊最後一縷消融在夜色裏的殘陽,只覺得心中空空蕩蕩的,堵得慌。
和安和幾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冠子瘋了一陣,回過頭來找甄弱衣,卻發現自家阿娘白着一張臉坐在樹下,出神地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麽。
*
薛婉櫻日暮回宮,卻把公主留在了清平觀。
塗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明白薛婉櫻近兩年來是怎麽了。
她也知道薛婉櫻和甄弱衣交好,對她多有照拂,但只以為薛婉櫻天性溫柔善良,與人為善,又因為甄弱衣曾經有恩于麗正殿,有恩于鹹寧公主,因此才會在天子死後,還時不時地想起甄弱衣。
但她也隐隐地覺得有些不對。
這幾年來,薛婉櫻出入宮闱,從不要她和畫鈎跟着。這在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正出神地想着薛婉櫻的事,冷不防走到了回廊的死角。宮燈恰好被風吹滅了,她被籠罩在陰影處,剛想動彈,遠遠地聽到兩個宮人喃喃的聲音。一個道: “你不要命啦這也敢胡說”一個則道: “正是因為惜命,才只敢和好姐姐你說。你猜我那日看到了什麽太後和甄貴妃——嘿嘿,沒想到太後和貴妃也像我們一般。”
原來是一對分桃的野鴛鴦。
可她們口中說的太後和貴妃又是誰
塗壁只覺得一陣胃疼。
*
“阿姜,那份晉陽的魚龍冊被你放到哪裏去了”
趙亭姜在簾子後的美人榻上小憩,聽到鹹寧的聲音,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外間,從多寶閣上取下魚龍冊遞給鹹寧: “我說你這忘事的性子,什麽時候能改一改”
鹹寧正要反駁,冷不防地書房的門被人一陣猛叩。
下人入內,遞給她一封手書,說是自宮中發出的。鹹寧連忙拆開來看,臉色也随之變得蒼白。亭姜在一旁,看見她的臉色,不安地問道: “你這是怎麽了”
鹹寧卻打斷她,下了決定: “你現在入宮去告訴我阿娘,就說——清平觀出事了。”
說着撇下亭姜,令下人取來駿馬,想着城郊的方向疾馳而去。
亭姜不敢耽擱,整了整衣袖,命人備辇,入了宮。
*
甄弱衣在清平觀中見到塗壁的時候,有一絲驚異。
她向來知道薛婉櫻身邊的這個宮人不喜歡自己,也因為這個緣故,薛婉櫻往後和她相會的時候,幾乎從不帶塗壁過來。
但還沒等她開口,塗壁先冷着臉道: “甄女冠,跪下接旨吧。”
甄弱衣不笑了,她看着塗壁,淡淡道: “接旨接誰的旨”
塗壁展開明黃卷軸: “自然是皇太後的旨意。女冠出居道家,卻淫/亂淨地,娘娘念在女冠從前撫育公主的功勞,允許女冠留個全屍。”
她乜了一眼旁邊放着的鸠酒,對甄弱衣疾言厲色道: “還請女冠自己決斷,不要讓奴婢動手。”
出乎她意料的是,甄弱衣竟然沒有掙紮或反駁她,只是對她展顏一笑: “妾聽聞,受尊者賜,必以華服端容,不知女史能否容許妾進屋換一身衣裳”
塗壁瞥了一眼自己身後的兩個女力士。
女力士會意,馬上跟到甄弱衣身後。
“女冠請吧。”塗壁道。
甄弱衣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直走到了門邊,才轉過身對着那個五大三粗的女力士抛了個媚眼: “怎麽換衣服也要跟着麽”
女力士梗了一下,就守在門邊。
甄弱衣輕輕地阖上兩扇門扉,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栓上了門鎖,又費力地搬來了桌椅,堵在門後。
逃,肯定是要逃的。但要從哪裏逃,又要逃到哪裏去
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甄弱衣卻突然出神地想到,其實這樣也有好處。李沅撕破了臉,她和薛婉櫻的秘密再無從隐瞞下去,薛婉櫻也必須在她和兒子之間,選出一個人來。
——如果甄弱衣能夠活到那個時候的話。
甄弱衣想,自己确實很壞。一開始她覺得,只要薛婉櫻能夠稍微地愛她一點點,她就會滿足,但現在,她開始想要占據她生活的全部。
這間屋子其實有一扇窗,但窗外是崎岖山地,從窗臺跳下,足有數丈,幸運些大概也會摔傷腿。
塗壁在前面聽到動靜,立刻走到甄弱衣屋前,命令李沅派給她的幾個甲士: “即刻破門!”
甲士立即抽劍出鞘,要砍斷門鎖,甄弱衣撕下裙擺,結成繩索,就要往下跳,冷不防的,鹹寧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都給我住手!”
*
含元殿中,李沅坐在禦案前,望着空白的宣紙一動不動,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他身邊的內侍知道內情,都不敢勸,就只是盡量讓自己的動作更小一些,以免驚擾到這位主。
薛婉櫻入內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兒子。
李沅見她來了,先是不說話。
母子僵持片刻,到底還是李沅先開的口,他笑道: “阿娘,難過麽”
薛婉櫻冷着臉,問他: “阿沅,你為什麽這麽做”
“為什麽”李沅聽到薛婉櫻的話,像是聽到了這世間最好笑的事情, “阿娘居然問我為什麽這麽做這句話,難道不該是我問阿娘的麽阿娘,您是世家貴女,自幼飽讀詩書,精通禮法,更是一國之母……您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李沅忽然抽出自己的佩劍,砍斷了禦案: “昔年我以為,秦皇之母趙太後與呂不韋,嫪毐通/奸已是十惡不赦的醜事,而今,而今您竟然和一個女子……您怎麽能夠您怎麽對得起我的父親!”
“我為什麽要對得起你的父親”薛婉櫻突然莞爾。
“阿沅,”薛婉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事實上,我正是太對得起你的父親了。我這一生,在女兒的時候,想着父母的顏面,家族的利益,做妻子的時候,兢兢業業操持後宮,做你的母親,我自認我做到了該做的。現在這一切都該結束了。”
“阿娘——”
“不必再叫我阿娘。”
李沅突然暴怒,吼道: “你若去見那個女人,終其一生,我都不會再原諒你。”
薛婉櫻停了一下,而後頭也不回地邁出了含元殿。
*
甄弱衣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半。
一睜開眼,就看到了薛婉櫻憔悴的面容。
她焦急地望着她,張了張嘴,像是想說“對不起”。
甄弱衣伸手,用手指按上了她的唇瓣。
“不要說。”
薛婉櫻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于是甄弱衣摸到了她臉上的淚痕。
隔了一會兒,就在甄弱衣數着燈花,以為薛婉櫻不會再說話了的時候,薛婉櫻突然笑着對她道: “你還記不記得,你從前對我說過,若有一日,我去漠北,你也會跟着我去”
甄弱衣一愣,擡起眼看她,聽到薛婉櫻笑着問她: “而今這承諾可還算數”
甄弱衣猛地點了點頭。因為動作太急促,嗆到了自己。
*
給甄弱衣蓋上被子後,薛婉櫻才再度走到了前院。
塗壁跪在院中,一言不發,幾乎和慘白的月色融為一體。
“是你告訴阿沅的”
塗壁搖了搖頭, “是德妃。”
德妃即郭淹之女郭呈。
“可德妃怎麽會知道”薛婉櫻笑了。
塗壁這才擡起了頭。
“不錯,是奴婢告訴德妃的。可奴婢原本只是——”
“只是想讓德妃殺了弱衣。卻不料德妃又告訴了阿沅。阿沅不僅要殺人,還要誅心,于是讓你假冒我的旨意。”
塗壁不說話了。
薛婉櫻卻繼續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是錯的,但什麽又是對的呢我已經厭倦了。”
“從明日起,你不必再跟在我身邊了。宮中這麽大,總有一處,能讓你待着。”
塗壁起身想要追趕薛婉櫻,但薛婉櫻一轉身已經走進了內殿,在那裏,鹹寧正等着她。
*
“今日的事,該多謝你。”沉默片刻,薛婉櫻笑着為女兒沏了一杯茶。
“阿娘……”鹹寧隐約覺得有些不對,但還沒來得及開口,薛婉櫻卻突然起身,從寝居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錦盒,遞給了她。
鹹寧打開,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枚私兵印信,纂着一個周字。
“這幾年間,”薛婉櫻說, “你為百姓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這枚印信,是你皇祖母臨終留給我的,我原本想着有一日,等你阿弟更懂事一些,留給你阿弟。但現在又覺得,也許它更适合你。鹹寧——”她正色道,第一次用了女兒的封號, “盡管我并不想用大義束縛你,但若真有用到這一枚印信的那一日,我希望你能想一想情分。”
鹹寧惶恐地看着母親,将錦盒擱在案幾上, “阿娘,你在說什麽!”
“不重要了。”
薛婉櫻笑起來, “總之,這些和我都沒有關系了。我很快,就要有自己的人生了。”
*
永安三年,夏。
太後薛氏出游大明宮,途徑清平觀,遇暴雨,不慎失足跌落山谷。随從苦尋,終不得屍首。上以太後生死未蔔,不與發喪,更不同世宗合葬。中書令薛琰與上朝上争辯,又明年,坐不法事,失官。
而這些都和甄弱衣無關了。
她掀開車簾,望了一眼外頭連綿的戈壁,一輪巨大的落日在不遠處徐徐升起。她捅了捅一旁的薛婉櫻,興奮地道: “阿櫻,你快看,是朝日!”
薛婉櫻比了個噓的手勢,垂下頭,看了一眼懷中沉睡的和安,嗔她一句: “你小聲點。”
甄弱衣“呵呵”笑起來。
她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看日出日落,月滿月虧。
從此每一年的春花秋月,她們都不會缺席彼此的人生。
至此,渴望自由的愛人終于擁抱了彼此,也擁抱了自由。
(櫻衣線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