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直到孫夫人出聲叫住了她,鹹寧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女師孫夫人的居所。孫夫人的父親孫遠本是武宗朝的大儒,頗具聲望。當年武宗愛幸梁夫人,幾度想要廢黜還是太子的仁宗及其母陸皇後,孫遠就此,曾上書武宗,力陳不可。由是仁宗登基之後,心懷感念,在孫遠再三辭謝了仁宗賜下的官職後,仁宗改為封賞他的妻女。
孫夫人出身草野,因此得已在十八歲時嫁入周家,和丈夫琴瑟和鳴。但可惜是的,前後不過兩年,孫夫人的丈夫就因病早逝,留下剛滿二十歲的孫夫人。孫夫人年少無子,又少有美名,因而一開始孫家的人都勸孫夫人盡早改嫁。可孫夫人之父孫遠卻是一個提倡女子守貞之人,竭力反對孫夫人改嫁。
孫夫人守節二十載,着《女經》十卷。周太後看重她的德行,将她複召入宮中,為仁宗幾個行序較末,尚未出降的公主授課,等到鹹寧五六歲時,又将她指為鹹寧的女師。
其實鹹寧有着這世上最博學的母親,本不需要再有一個女師。
她想起小時候,周太後端坐在案幾後,意味深長地對薛皇後說的話: “孫氏雖無內才,卻有美德。德為首,才為輔。”
可周太後喜歡的女子,分明無一不是才識出衆的女子。
孫夫人命奴婢将鹹寧迎入室內,看着鹹寧分外憔悴的臉,心中略有些憐憫。兩宮失和,風傳還是因為公主的緣故,身居此等境地,想來公主的日子是要更難挨一些的。
婢女奉上果酪,孫夫人撫着鹹寧的額發,輕聲對她道: “先喝一碗果酪再說吧。”
鹹寧端起面前的果酪,只是輕輕地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孫夫人心下詫異,問道: “公主素日不是最喜愛果酪的麽”
孫夫人仍記得,從前她在麗正殿為公主授課的時候,皇後時常遣人送些果酪過來。那時她還因為皇後對公主的嬌寵頗有微詞。
鹹寧搖了搖頭: “我只是……想起了阿娘。”
孫夫人心下然,臉上不由浮現出一縷憐憫之色。
她揮退婢女,坐到鹹寧身邊,撫着她的額發輕聲道: “古人雲‘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妾不敢托大,但既然有幸為公主授業解惑,在這裏有幾句話還是想告訴公主。”
鹹寧擡起頭,聽到孫夫人繼續道: “中宮和陛下此次争端,蓋出公主姻緣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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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寧看着她,沒有說話。
孫夫人嘆了口氣: “昔年,太後在時,曾為公主和周小郎君定下婚事,如今陛下卻因憐惜沈家幼/女的緣故,未能踐行太後為公主定下的婚事。于人倫上,陛下總歸有虧。”
“所以,我該怎麽做”鹹寧看着裙角的流蘇,一直盯到她覺得自己的眼睛酸痛難忍,才終于擡起頭,看向孫夫人,問出了這個她疑惑了許久的問題。
孫夫人道: “公主該主動上表,成全沈郡君和周小郎君。如此,一來保全了陛下的人倫大義,二來也可使中宮和陛下的争端消弭于無形。”
*
采桑一臉奇怪地看着甄弱衣,總覺得自己伺候的這位主子,今日個通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大對勁的感覺。
這兩三年間,甄弱衣避居在麗正殿,天子又多內寵,漸漸地也就将她忘卻了。不過是因為天家向來沒有無故廢黜妃嫔的先例,所以才保住了貴妃之位。但前頭天子也畢竟寵愛過甄弱衣一段時日,對甄弱衣向來出手闊綽。甄弱衣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并不看重財物,因而這幾日一清算才發覺自己着實積存不少。
“将這些都送出宮外,給我姨娘傍身用吧,剩下的兩份,一份你們幾個伺候我久的老人平分了,一份留給和安日後添妝用。”
采桑被她的話吓得差點摔了手中的盒子。
饒是誰,聽見這像是托孤的遺囑一般的話都不能鎮定下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定下心神,猶豫着試探道: “娘娘這是做什麽,說的話怪瘆人的……”
甄弱衣掃了她一眼,鳳眼微挑,油然而生一種媚視煙行之感。
她本就生得很美,或靜或動,都有萬般風情。
甄弱衣說: “你跟在我身邊這些年,因着我,也受了不少的委屈。”
采桑更惶恐,甄貴妃何時是個這麽體貼人的主了
可甄弱衣卻擺擺手,不許她說話,垂頭盯着自己手上塗着豆蔻的指甲,忽然地就輕聲道: “你想出宮麽”
采桑聽了,猛地搖起頭來。
宮中有一處名“宮人井”,宮人年老死去之後,除非像天子身邊得寵的方近侍一般,既有錢財,又有低位,收養了族中的子侄,死後還能有一口香火飯吃,餘下的,歸宿便是化作一抔塵土,歸于這“宮人井”。
尤其是像她們這樣年少入宮的宮人,大多都是被人牙子賣入宮中的,剩下的即使素日裏父母兄嫂有聯系,為的也不過是能從她們身上多索要一些好處。所謂“白頭宮女”,她們之中,除去極少數被天子寵幸過生下一兒半女的人能免去這樣的命運,其他的不過都是從十幾歲開始熬日子罷了。畢竟,入了宮,哪裏還能有出宮的機緣就連采桑本人,從前也不過是盼着甄弱衣能夠天長日久地得寵,然後看在她盡心伺候的份上,興許哪一日她走在甄弱衣前頭,甄弱衣能好好安葬了她。
出宮那是不敢想的。伺候在貴人身邊的奴婢,向來是知道的多了,便成了一種錯。這樣的人又怎麽能出宮去呢
可甄弱衣卻招了招手,破天荒地讓她湊得近一些,而後取下自己頭上的釵子,別到了她發間: “日後,我是說,若有機緣,你便去求了皇後,讓你出宮去吧。”
采桑不由皺眉,總覺得這話隐約有些不對。
若貴妃真想讓自己出宮,何以不自己就做了這個主,還要假借皇後之手。
可她沒來得及再多說幾句,甄弱衣朝殿外看了一眼,忽然問道: “外頭是什麽聲音”
采桑回頭望了一眼,飛快地從地上爬起身,向殿外走去,不多時再回來,面色有些微妙: “是鹹寧公主。”
她想了想,還是勸甄弱衣道: “眼下陛下正和皇後怄着氣,娘娘還是不當摻和到麗正殿的事情裏頭。”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 “當時她也可以這樣想。”
“去讓公主進來——”甄弱衣擺了擺手,讓采桑去叫鹹寧來。
*
鹹寧籠着一件緋色的披風,披風寬大,倒是顯得她的臉格外的小。已經是五月初的時節,愛俏的京中娘子早就大着膽子換上了紗羅,但在甄弱衣的印象中,興許是受了薛婉櫻的影響,鹹寧一向在衣飾上沒有太多的興趣,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總是打扮得格外簡樸老成。
而她其實也只只是問了甄弱衣一個問題。
鹹寧問她: “女師告訴我,為了父親,也為了母親,我該主動去告訴父親,我想嫁給高通。”
甄弱衣先是一驚,而後壓着心中的怒火,緩緩地撫上鹹寧的額發,對鹹寧道: “不,你不該。你母親将事情鬧得這樣大,無非是不希望誤了你的終身,若你此刻去自請嫁給高通,無疑是拿着一把刀子在剜你母親的心頭肉。至于你父親——鹹寧,我想告訴你,我們這一生都不應該是為了誰而活。固然一個女子,可以是孝女,賢妻,慈母,但她首先是她自己。若是生死攸關之際,你死我活之時,願意舍身為所愛之人,固然是大義。可犧牲自己,只是為了滿足他人的自私,偏狹,貪婪的話,又是何苦呢”
鹹寧沉默了許久,而甄弱衣也沒有說話,于是偌大的宮室內靜悄悄的,只有水鐘滴落在銀盤上發出來的脆響。
而甄弱衣在這樣的沉默裏,也回答了自己。
鹹寧抱着膝,在甄弱衣面前慢慢地坐了下來,輕聲道: “我再想一想……”
*
薛婉櫻的軟禁結束于兩日之後。
當麗正殿的殿門再度開啓,她又一次見到熟悉的夕陽餘燼落在麗正殿的庭階上的時候,也同時地知道了另一件令她措手不及的事。
高太後之侄孫高通,膽大妄為,甚至膽敢在宮禁中出言輕薄貴妃甄氏,事情原本被高淑妃和高太後極力壓下了,可貴妃品性貞烈,以金簪毀面,鬧到禦前要求天子嚴懲高通。
此事一出,衆人嘩然。薛婉櫻之母周夫人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這個被天子嚴密封鎖的消息,着朝服鬧到了含元殿。天子羞惱交加,将高通下獄問罪,本想處以流刑,在高太後的哭鬧下,改為杖打五十大板,高通因此廢了一條腿。天子動不了高太後和高通,便一股腦地遷怒到了高淑妃身上,下令将高淑妃貶為七品的寶林,理由是高淑妃隐匿不報。
周夫人卻不肯罷休,甚至直闖朝會,歷數天子的“不孝”,怒到深處,當着一衆大臣的面說起自己的姐姐幾十年來為李家的江山含辛茹苦,待天子雖非親生卻勝似親生,如今卻連和丈夫同穴而葬都做不到。
當時天子議事之初,衆臣還曾疑惑過作為周太後胞妹,性格又剛烈的周夫人何以沒有出來發聲,如今才知道周夫人的打算——待到一切木已成舟,天子真的落實了不孝的錯處,周夫人再站出來控訴,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
塗壁又回到了薛婉櫻身邊,告訴薛婉櫻,公主被周夫人帶來并州老宅了。
鹹寧走之前,其實本想見薛婉櫻和天子一面,可天子因為周夫人的緣故,遷怒了她,只讓方玉帶話,問她還有什麽想要的。
鹹寧說,昔年她和趙邕之女趙亭姜本是好友,希望能帶着她一同去并州。
天子允許了。
聽了半晌,薛婉櫻壓抑着心中巨大的惶恐,問她: “那弱衣呢!”
塗壁搖了搖頭,顯然心緒很是複雜: “貴,甄娘娘見惡于太後,陛下又因為娘娘姿容有損,對她大不如前,恰好此時,甄娘娘向陛下提出,她願到清平觀出家做女冠子,為陛下和太後祈福,陛下也就準了。”
薛婉櫻只覺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顫抖,幾度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跑出去一問究竟,到底還是忍住了,她閉着眼對塗壁輕聲道: “是我阿娘的主意”
塗壁跪到地上,以額貼地: “娘娘待甄娘娘不薄,甄娘娘今日為娘娘赴湯蹈火也是應有之義。”
薛婉櫻陡然提高了音量: “所以你們便用這一點微薄的恩情脅迫她”
塗壁搖頭: “自然不是,夫人亦給足了甄家好處。”
有一瞬間,薛婉櫻覺得自己的心房空了一下,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你出去,我要自己靜一靜……”
塗壁起身向外走,走沒兩步,卻又回過頭來看薛婉櫻,帶着一絲猶豫的語氣對薛婉櫻道: “還有一事……陛下不日要迎周娘子入宮了,制诏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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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