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薛婉櫻見了甄弱衣先是一愣,待到反應過來,蒼白的臉色因為惱怒而有霎那浮現一絲病态的紅。
“你來做什麽”薛婉櫻用力地在甄弱衣的額頭上點了一下,努力平複自己的心緒,力圖用一種冷靜的語氣對她道: “回去。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天子是這天底下最自私也最自以為是的人。
在他身上,薛婉櫻看到了所有美好品德的反面。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薛婉櫻的祖父就一直教導她要成為一個有德的君子。就像無數的士人一樣,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學得孔孟,而後出世為楷模。可祖父沒有告訴她,她時刻以太姒莊姜之德要求自己,她所嫁的丈夫卻是一個自私自利,罔顧人倫之義的宵小鼠輩。
如若讓天子知道甄弱衣私自到麗正殿來看她,他一定會将那一日未能悉數發/洩的怒火轉移到甄弱衣身上。
可這小娘子天生膽大,幾年過去了,仍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便是此刻天子站在她面前,拿着刀劍指着她,她也未必會退縮,又何況是薛婉櫻的幾句訓斥。
薛婉櫻向來總是舍不得發火的,再怎麽裝作一副嚴厲的模樣,到頭來還是會心軟。甄弱衣早就知道了這一點。所以當薛婉櫻冷着臉要她快些離開麗正殿的時候,這小娘子反倒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問她: “阿姊,這幾日你還好麽”
薛婉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坐回了案幾後。
周棠命宮人取來的茶湯已冷,上面浮着一層白色的茶沫。
甄弱衣也提着裙擺坐到案幾後,就挨在薛婉櫻身邊。
“稚娘——”她動了動嘴唇,還沒把話說完,甄弱衣卻像是早就知道了她要問什麽,立刻道: “公主很好,太子也很好,薛大人無大礙,周家也沒有大礙,最該保重的人,是阿姊。”
薛婉櫻沉默着,沒有說話。
她要如何保重又要如何保全自己的子女和親族。
答案悄悄地湧上薛婉櫻的心頭,但答案的內容卻讓薛婉櫻自己都吓了一跳。
Advertisement
這個世上有許多看上去理所當然的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在過去,薛婉櫻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他們的正确性,所以十幾年前,當祖父問她,願不願意成為東宮妃的時候,盡管她向往着外界更廣闊的自由,卻還是在母親的責備和眼淚中選擇了屈服。因為她的生命來自于她,而她的地位和一切來自于薛家。可當某一天,薛婉櫻開始再次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才發現,過往的那些答案都已經無法說服自己。
她撫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膛中有力的跳動着的心房。
直到甄弱衣握住她的手,對她輕聲說: “阿姊不要擔心,餘下的事我來做。”
薛婉櫻回過神來,皺眉看她: “你要做什麽”
甄弱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甩開她的手,提着裙擺,飛快地朝殿外跑去。
在她推開殿門的一瞬,夕陽的餘晖恰好照入了殿中,霎那間金紅色的夕陽将甄弱衣整個人吞沒。
她快樂得就像是一只要飛出牢籠的鳥。
不知為何,薛婉櫻心中突然生出了這個荒誕的念頭。
*
弘徽殿雖名為殿宇,占地廣闊,比之周太後生前所居的興慶宮其實也差不到哪去。但自月前周太後薨逝後,高太後就起了搬到興慶宮去的念頭,仗着自己是天子的親生母親,在天子面前一哭二鬧,就差三上吊了。但這一次,天子卻強硬地拒絕了母親的無理取鬧。
原因無他,昔年仁宗皇帝彌留之時曾拉着趙邕和天子的手,言辭懇切地囑咐,說他死後要和周太後同葬。但天子為了一己之欲,不顧先帝的遺命,讓嫡母別葬。這一舉動不僅令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員大為不滿,便是那些由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庶族朝臣,也在私底下對此頗為不滿。在這樣的情況下,天子不得不在興慶宮如常供奉周太後的儀冠,一如生時。
更不敢讓高太後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住到興慶宮裏去。
高太後見夾纏無用,惱羞成怒,指着天子破口大罵: “我看你這是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如今可還記得我是你的生身母親就不過是換間居所這樣的小事,也值得你百般推诿。你心中覺得我這個母親給你丢了臉,嫌棄我,直說便是!”
天子被她吵得頭疼,卻又無法對自己的生母發作,于是轉而對一旁的方玉訓斥道: “朕整日國事繁多,你倒好,什麽蕪雜的破事都拿來擾朕!”說着往方玉的膝蓋上就來一下了。天子雖說素日內寵頗多,亦疏于騎射,但總歸是一個成年男子,這一腳下去,力道不小,方玉只能忍着疼跪到地上,一邊扇自己的巴掌,一邊連聲認錯: “都是奴婢的錯。”
天子掃了方玉一眼,負手就要往外走去,高太後不樂意了。她一把扯住兒子的袖子,還要再撒潑,天子卻終于惱了,轉過頭,冷聲對高太後道: “不行就是不行,禮法如此,您在我面前鬧也不行!還有——”
天子皺着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道: “今日禦史在朝上又彈劾了高通,他和英奇候的嫡孫當街争奪歌姬,将英奇候之孫打得頭破血流。”
說到這裏,天子的臉色已是十分的不虞: “高通之所以膽敢如此肆意妄為,便是因為您太過縱容他!”
高太後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個勁地捂着心口,一副心疾要犯了的模樣: “你這個孽子……”
天子怎麽能算是一個孽子呢
就算真的要論不孝,他對不起的,難道不也是将他一手撫養長大的周太後麽
鹹寧躲在簾子後,白着臉,想到這裏,突然覺得心頭湧起一陣強烈的悲哀。
她還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将她抱坐在他的膝上,給她講着各種故事。那時她總希望阿娘能多對父親笑一笑。因為父親喜歡母親的笑容。
她就像是所有的孩子一樣,天然地愛着自己的父親。可她的父親愛她嗎
如果不愛,那麽她記憶中那些關于慈父的碎片都是假的嗎
如果愛的話,他又為什麽壞了自己和玉明哥哥的婚事,還将自己許配給高通那樣的浪蕩子
也許,他最愛的,從來都是自己。在他的世界裏,其實只有他自己是一個“人”,而其他的人都只是他的附庸。所以當賢惠的妻子忤逆他,乖巧的女兒不順從他,他也就越發的怒不可遏。
“可父親就不會錯麽”她又想起自己曾問過母親的這個問題。
會。當然會。父親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凡人,并不比其他人更聰慧,勇敢或坦誠,只是他擁有了權力。
高太後一連喘了好幾口氣,又丢了無數的東西,卻仍然覺得胸口的餘怒難銷。意識到鹹寧在簾子後,她沒好氣地道: “賴在那兒做什麽和你娘一樣,不懂得讨人喜歡。”
自薛婉櫻被軟禁在麗正殿之後,鹹寧就被天子命人帶到了弘徽殿。
興許因為兩宮失和對于天子來說畢竟是一件醜事。而醜事是需要遮掩的,是不能夠大動幹戈的,所以天子除了命令薛婉櫻在麗正殿面壁思過,并将她身邊用慣了的幾個宮人下到掖庭以外,倒也就沒有做別的什麽了。
就連鹹寧身邊伺候的宮人,也只是被罰了幾個月的俸祿,跟着她到了弘徽殿。
坐在一旁的端惠公主正埋頭吃着茶果,聽到高太後的話,有樣學樣,歡快地道: “不讨人喜歡!不讨人喜歡!”
鹹寧垂首,盯着裙角的流蘇,片刻後探起簾子,走到端惠身邊,揚聲道: “來人!”
高太後沒好氣地看她一眼: “你當這兒是你娘的麗正殿是不是。我告訴你——”
高太後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随着鹹寧的話,兩個宮人踟蹰入內,伏地拜見: “不是公主有何吩咐”
周太後執掌後宮四十年,總還是留下了那麽一點積威。這一點積威,讓鹹寧這幾日在弘徽殿內過得還不算太糟——除了深夜時候,想到因為自己而被天子軟禁在麗正殿的薛婉櫻。
鹹寧指着桌上的茶果面不改色地道: “撤走。”
端惠一向被高太後嬌縱得無法無天,也不大尊重這位長姐,七歲的小人兒一下子從案幾後竄起來,護着盛放茶果的骨碟不肯撒手。
鹹寧幾步上前,親自動手,奪走了茶果,随手丢給那兩個宮人: “去将公主的乳母傳召來。”
高太後打斷她: “你還真蹬鼻子上臉了”她氣性大,幹脆指着鹹寧的鼻子罵道: “我看就是你母親太沒規矩,才養得你也不知天高地厚!”
“不尊嫡母是為不孝,不敬長姊是為不悌,不孝不悌,實無規矩。”鹹寧卻并不搭理高太後的話,而是轉頭對端惠輕聲道: “傅姆管教不嚴,失職失察,是為不忠。”
高太後的臉迅速地漲紅了。這個混賬東西!誰不知道端惠是她一手養大的,打狗還看主人呢,說端惠沒有規矩,不就是在說她這個鄉野村婦教養不好帝女
高太後不由勃然大怒,但還沒等她發作,高姨母在後頭聽到動靜,連忙跑了出來。她猶自感念幾年前薛婉櫻為她解圍的恩德,這幾日來一直在高太後面前為鹹寧緩頰,只是效果并不明顯。
她拼命地給鹹寧使眼色,但鹹寧只垂頭看着自己裙角的流蘇,沒有半分服軟的意思。最後,高姨母只能嘆了口氣: “我為公主炖了些桃膠,公主喝完趕緊去念書吧,女師該在等着了。”
女師早就不給鹹寧上課了。再過幾日,她就該回揚州老宅去了。可鹹寧還是點了點頭,朝着女師從前住的地方走了過去。
————————
先到這裏,明天我早起寫後頭的。晚安
回答評論關心的問題:鹹寧不會嫁,不會嫁。天子快死了,快死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