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高淑妃以扇掩面,婉婉一笑: “這個問題,娘娘又何必問妾”
薛婉櫻的臉色驀然間變得慘白,額發間也沁出了汗珠。甄弱衣見勢不妙,連忙上前扶住薛婉櫻,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娘娘不要緊吧”薛婉櫻擺擺手,示意自己并不大礙,可甄弱衣卻分明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雙手是冰涼的,還在微微地發着抖。
——對于薛皇後來說,高位,富貴,丈夫的寵愛乃至東宮都沒有鹹寧公主重要。她是她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她相當長的歲月裏唯一的寄托。當甄弱衣想明白了這一點,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更感到焦慮。
誰都再沒有心思賞玩錦鯉,甄弱衣扶住薛婉櫻,又掃了一眼遠遠跟在後頭的乳娘,乳娘會意,連忙抱起在一旁揪着薛婉櫻的裙角不肯撒手的和安,跟着甄弱衣匆匆地走回麗正殿。
路過高淑妃身邊,和安不知怎得突然暴怒起來,才幾歲的孩子,張牙舞爪地就要往高淑妃臉上撓去,好在高淑妃身邊伺候的宮人眼疾手快,連忙伸手替高淑妃擋了一下。和安沒到留指甲的時候,小孩子又沒有多少力氣,因而打到瑟娘臉上,也不過是輕輕的一下,連個紅印子都沒能留下。可小公主卻像是仍不肯善罷甘休,又忽然對着高淑妃大喊一聲: “壞人!”
高淑妃舉着團扇,遮住面容,猶看不清臉色,她身邊的瑟娘和阮娘倒是氣得臉色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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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走後,阮娘忿忿道: “和安公主好生沒有教養,不過也難怪——”瑟娘嘴一癟, “叫貴妃那樣的人養着,能有什麽教養”
高淑妃放下手中的團扇,睇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道: “總歸是養在麗正殿中的,你怎麽只說甄貴妃,不說皇後”
瑟娘哽住了。
因她們幾人說話的時候都刻意壓低了聲音,那許娘子站在斷橋上離得又遠,看得并不真切,只是遠遠地看見薛婉櫻和甄弱衣匆匆離去。她湊上前,用一種頗為讨好的語氣對高淑妃道: “表姊,那便是薛皇後和甄貴妃麽怎麽我瞧着皇後的面色不大好……”
她話完沒說還,瑟娘卻突然出聲呵斥她: “娘子慎言!宮中貴人豈是您能肆意評論的”
許媱不由面上一紅,僵在了原地,看着高淑妃的眼神中就流露出了幾分怨恨。
裝什麽裝入宮都十年光景了,也不見給天子生下一兒半女,姿容生得又那樣平凡,不過是仗着高家的關系在罷了。
若是她能有機會得見天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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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媱閉上眼,想起剛才匆匆一瞥,看見的甄弱衣的容貌。陛下的甄貴妃不也只是一個小官的庶女,尚且能憑借美貌穩居貴妃之位,她如今正當二八芳華,容貌也是從小被人誇着長大的,焉知她就不能擁有甄貴妃一般的潑天富貴
高淑妃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許媱卻不知怎麽突然心虛起來,仿佛高淑妃那雙細長的眼睛,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中所想。
可看穿了又如何姑母既然讓自己入宮陪伴表姊,不正是存了這樣的心思的麽要怪,就怪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氣,這麽多年了,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等不下去了。
想到這裏,許媱的神色又松了松,甚至還能擡起頭,對着高淑妃露出一個嬌美的笑容。
正當青春,像清早的第一縷晨光一樣燦爛,像花/苞上的露珠一樣瑩潤。
高淑妃看着許媱,拍了拍她的臉,笑道: “讓宮人帶你回宮吧,這兒風大,你若是害了病就不好了。”
許媱張望了幾眼,見四周空空蕩蕩,連一角明黃的影子都沒有,才終于認命地垂下頭,露出一個柔順的微笑: “都聽表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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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媱被宮人帶回漪蘭殿,高淑妃望着她跟着宮人身後漸漸遠去的影子,不知怎麽突然對一旁的阮娘和瑟娘道: “心比天高,可惜命比紙薄。”
阮娘猶自迷糊,瑟娘卻聽懂了,順着高淑妃的話笑道: “十五六歲的小娘子,入了宮城這樣的富貴窩,可不就是迷了眼睛,長了癡心”
高淑妃微微一笑: “可不是她長了癡心,是我阿娘長了癡心。”
她自嘲道: “我不過是因為姓高,勉強能得到姑母的青眼,我阿娘這是糊塗了,才會以為太後也會照拂許氏的女兒。”
瑟娘垂下頭,不敢接話,高淑妃卻背過身,靠在斷橋的欄杆上,随手從宮人端着的漆盤中抓起一塊糕點,掰一點點糕屑,扔到湖中。很快就有一群錦鯉游到了她腳下,冒出水面,等待投食。可高淑妃下一秒就将糕點扔回漆盤上,轉過身對瑟娘和阮娘随意道: “走吧。”
瑟娘和阮娘一左一後,稍稍落後于高淑妃,走下斷橋。但高淑妃卻不知為何又側過身盯着平靜無痕的湖面,喃喃了一句: “我才是最懂他的人……可這又有什麽用呢……”
*
薛婉櫻提着裙擺,匆匆地邁上山石層階,跨進麗正殿的一霎那,恰好浮雲蔽日,殿中的光影在一瞬黯淡了下去,她整個人都被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中,像是一副隽永美麗的畫卷。
平靜的,朦胧的,柔美的,讓甄弱衣想起了暴雨來前蜻蜓低飛落在手臂上,輕吻掌心的霎那。
“去取我的祎衣鳳冠!”薛婉櫻揚聲對塗壁道,最後一個字仍忍不住微微地發着抖。
塗壁愣在原地,有些猶豫。祎衣鳳冠這樣的典制,薛婉櫻向來只在每歲随着天子同祭社稷還有親蠶的時候動用。她只是稍稍一思考就想到了薛婉櫻是要正服固谏,思及這樣做可能引發的天子的怒火,塗壁本想勸薛婉櫻徐徐圖之,但薛婉櫻卻已經無暇管顧這些,見塗壁不動,她破天荒地喝了一句: “去啊!”
塗壁一愣,反應過來,匆匆退出薛婉櫻的寝殿,開箱取祎衣鳳冠,于是殿中又只剩下了薛婉櫻和甄弱衣。
薛婉櫻跪坐到地上,一只手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鬓發半濕: “都是我的錯……”
甄弱衣慢慢地靠近她,輕輕地撫上她的手臂,勸慰她: “不是你的錯。”
她看向薛婉櫻,正色道: “現在并非阿姊死谏的時候。一來省中還未明文行令,即使高淑妃所說是真的,陛下也可推辭不過是私下的一句戲言。阿姊此刻去與陛下對峙,是不占道理的。”她将“即使”二字咬得很重,薛婉櫻看着她,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到底什麽都沒有說。
“況且——”她的手指慢慢地繞着薛婉櫻的衣袖,低聲道: “阿姊現在去,不正是打草驚蛇了麽”
薛婉櫻伸手,慢慢地撫上甄弱衣的青絲,她的手一直被甄弱衣緊緊地握着,然而到了這一刻才終于被捂出了那麽一點溫度。
“畫鈎——”她起身朝屋外喚了一句,畫鈎很快地小跑進了薛婉櫻的寝居,薛婉櫻背對着她,輕聲道: “持我的令牌,傳召薛臨之入宮。若他不肯入宮見我,就問他:還記不記得祖父當年教我們讀《史記》,談到胡亥亡秦時都說了什麽。”
畫鈎不明所以,但難得薛婉櫻在有事的時候直接吩咐她而不是塗壁,她不由歡天喜地地領命而去。
甄弱衣仍跪坐在案幾後,向她投去了一個憂慮的眼神。
“會沒事的。”她輕輕地拍了拍薛婉櫻的手,從前她哄和安的時候從來都沒有這樣溫柔。
薛婉櫻微笑着替她将一縷散開的鬓發別到了耳後,柔聲道: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突然就說起幾年前的那一場鬧劇百出的壽誕: “那時我聽到你對阿沅說的話,心想這個小娘子可真是大膽,要知道父殺子,夫毆妻向來不過是常事。那時我想,假如我一開始也像這個小娘子這麽勇敢就好了。那樣,祖父問我願不願意入宮的時候我就可以告訴他: ‘我不願意,我想要去漠北,我也要和外祖父一樣禦敵于關北。’可是我沒有。”
甄弱衣突然覺得不安,她拉着薛婉櫻的手,輕聲道: “沒事的,總是會有機會的。有一日,若阿姊真的去漠北了,也帶上我。”
薛婉櫻笑了笑,而後突然冷下了臉色,沉聲道: “好了,你出去吧。今夜,不,現在就帶着和安回你的昭陽殿去。”
甄弱衣一愣,再想說話,薛婉櫻卻已經從地上起身,穿過層層卷簾,走向了內殿,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
薛臨之入宮的時候已經是日暮夕陽時了,宮門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就要下鑰了,他從光華門下馬,入宮遇到宮人內侍都眼熟他,紛紛側身行禮,往日這個時候他難免會停下腳步和這些宮中的下人寒暄幾句,顯示一番自己的翩翩氣度,但今日宮人們卻發現這位薛家的大郎君不知為了什麽緣故,行色格外匆匆,甚至在宮道上迎面撞上了幾個即将去給高太後唱戲的伶人都沒有留意,徒留那幾個恃寵而驕的伶人待在原地一連跺了好幾下腳。
薛臨之攀上層階,由着幾個宮人為他推開那扇漆金沉重的殿門,薛婉櫻就穿着一身素衣,跪坐在案幾後,見他走了進來,才稍稍地擡起了眼睛,卻又在看了他一眼之後就垂下了頭,目光輕輕地掠過自己衣袖上繡着的菊花。
薛臨之見了薛婉櫻這身打扮,先是一愣,而後才跪坐到案幾前,拱手向上座的薛婉櫻行了一禮,行完了禮卻不敢直視薛婉櫻,只是別過臉,低聲道: “不知娘娘傳喚微臣來,有何要事”
薛婉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從八仙案後起身,走下陛階,跪到薛臨之面前。
薛臨之大驚,連忙伸手要去拉起薛婉櫻, “娘娘這是做什麽”
薛婉櫻以額貼地,莊重地行了一禮: “請阿兄救一救我的女兒。”
薛臨之目光閃爍,口中卻道: “娘娘何出此言,微臣惶恐。”說着又去拉薛婉櫻,卻無論如何也拉不動。
薛婉櫻突然揚聲: “祖父當年為你我親授《史記》的時候談到秦二世而亡,總不免感慨,胡亥殺盡嬴氏子孫,以至于天下賊起,無人拱衛鹹陽左右。阿兄,難道你今日也要如此麽”
薛婉櫻的祖父當年偏愛薛婉櫻,常令薛婉櫻和一衆堂兄弟一同聽課。私下裏更是常和薛婉櫻談論古今,鼓勵薛婉櫻針對史籍典故,一舒胸臆。即使是薛臨之這樣的長子嫡孫,有時也無法得到祖父這樣的厚愛。
祖父說過的這段話,薛臨之自然是記得的,但冷不防今日突然被薛婉櫻提起,他不由就有些心虛,仍堅持道: “微臣确實不知道娘娘在說些什麽。”
薛婉櫻微笑: “懷英娶了一個徒有郡君之名的孤女,周家的下一代想必是大不如前了。如此朝中更是薛家一家獨大,阿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指日可待。當然了,周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是必定不肯讓懷英娶沈郡君,可陛下已經有了萬全的理由,一頂忠誠遺孤的帽子扣下來,陛下又‘大公無私’,甘于讓出乘龍快婿,至少周家難以明面上拒絕。那又要怎麽辦呢只好讓懷英說他暫時無意娶妻,只想建功立業,如此稚娘也嫁不成懷英了。”
“可是我的稚娘做錯了什麽!”薛婉櫻忽然哀聲道。
薛臨之終于正面這個自幼便被一衆人捧在掌心裏的堂妹,良久才嘆了一口氣: “實則你當初給稚娘和懷英定下親事的時候,便錯了。你只想懷英是一個好夫婿,卻不想稚娘嫁給他對于天家對于薛家又有什麽好處。”
盡管薛家和天子從未一條心過,且在某些方面堪稱針鋒相對,但在鹹寧公主的婚事上卻有着截然相同的意見,那就是——嫁給周玉明實在不是一門好親事。
東宮和鹹寧公主一母同胞,向來感情深厚。盡管年紀只相差了一歲,但鹹寧公主無論在心智還是在才華上都遠勝于東宮。若是這樣的一位公主嫁給了周玉明,憑借鹹寧公主對東宮的影響,日後周家的威勢一定更甚。而這是薛家和天子都不願意看到的。
可此刻看到薛婉櫻蒼白的面色,薛臨之不知怎麽又突然說不出這些來了。他比薛婉櫻大了整整六歲有餘。薛婉櫻出世的時候,他早已知事。小時候薛婉櫻跟着他們兄弟一同上學的時候,旁的兄弟因為她是女兒身,一開始總喜歡捉弄她,他覺得他比他們都要年長,是一個兄長,因而常常護着薛婉櫻。
他試着勸解薛婉櫻: “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東宮。”
東宮才是薛家,薛婉櫻的未來。
薛婉櫻卻突然吼道: “你懂什麽!阿沅不是我的,他只是李家和薛家需要的一個孩子!稚娘才是我的所有!”
薛臨之不說話了。
兩人就這樣對坐着,相對無言。
直到薛婉櫻從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劍,擱到了自己的脖頸上。
薛臨之大驚,喊道: “婉櫻,你這是在做什麽!”
薛婉櫻無聲地流淚,輕聲道: “求你了。”
良久,薛臨之嘆了一口氣: “說吧,你要我做些什麽”
*
今日女師下課格外早。女師告訴鹹寧,她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教她了。鹹寧有時候也覺得确實是這樣的,因為每當女師告訴她一些什麽的時候,她總是能夠很快地糾正女師說錯的地方。但她還是不想太早結束課業。結束了課業,她就要被乳母關在屋子裏繡花了。
鹹寧不喜歡繡花,而且隐隐地羨慕起弟弟們。他們就可以由着舉國上下的名士傾囊而授。在這個時候她又想起了亭姜。亭姜的父親也是一個名士,又只有她一個女兒,平日裏,她想要看什麽樣的書,趙邕都會給她找來。
乳母說,鹹寧是公主,更該有閨德,要成為天下女子的典範。她有些不懂了,書上說,諸葛亮手不釋卷,并誇他好學,怎麽到了她這,好學就不是好學呢
她和那些男人又有什麽區別
明明小時候她和阿沅,阿淇他們一起玩九連環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能解出來。她比他們還要聰明一些呢。
她心裏挂念着亭姜,選了幾本亭姜喜歡的書,夾帶在袖子裏,熟門熟路地朝掖庭宮的方向走去。冷不防地看見母親的婢女,站在自己常走的那條小徑路口,見了自己,焦急地道: “公主,奴婢可找到您了。”
鹹寧有些心虛,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
畫鈎拉過她就跑,但鹹寧直到跑了一陣才發覺似乎并不是回麗正殿的路,不由緩下了腳步,擡起頭去看畫鈎: “畫鈎姑姑,這是——”
畫鈎壓下心中的恐懼,柔聲對她說: “周夫人生了病,娘娘讓公主回薛家探病呢。”
不對,她在說謊。
鹹寧皺眉,輕聲道: “那我先回去和阿娘請個安。”
畫鈎拉住她,猶豫了片刻,一咬牙道: “也好。只是公主要快些了。”
*
鹹寧入殿,見到薛婉櫻的第一眼,沒有錯過她臉上的淚痕。
她一驚,下意識問道: “阿娘這是怎麽了”
薛婉櫻沒有回答她,只是伸手輕輕地摩梭一下了她的額發,下一刻輕聲道: “到後院去吧,你阿舅在車上,到了并州,會有人告訴你要怎麽辦的。”
并州是薛家老宅的所在地。薛婉櫻的祖父死後也葬在并州。那裏還有不少薛家的忠仆,最重要的是,薛婉櫻已從薛臨之處得知了,周家為了讓周玉明避開天子的賜婚,已經各處活動,在并州為他順利地取得了一個附廓縣的知縣的位置。讓鹹寧先躲到并州去,再和周玉明完婚,到那時,生米煮成熟飯,天子再惱怒,又能如何何況他們本就有婚約。
鹹寧一愣,反問她: “我去了并州,那阿娘和阿弟呢。”
薛婉櫻一笑: “你父親大概是下不了決心廢後,廢太子的。”看到女兒焦急的面容,薛婉櫻伸出手指,抵在她的唇上: “阿娘這一生從未自由過,假如我的女兒也要像我一樣,被他人左右,不得快樂,那我這一生便真的失敗了。”
“去井州吧。懷英大概比你晚一些啓程。”
鹹寧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兩個宮人拉着去了後院。
留下薛婉櫻一個人,看着那兩扇漆金的殿門,再一次,在最後的夕陽餘燼裏,被重重地關上了。
去吧,離這裏遠一些,做一個自由的,快樂的人。
她在心裏這樣對自己的女兒說。
但很快,她又一次失望了。
周家拒絕了薛臨之帶去的口信,不願讓年輕一代中眼看最有望撐起周家的周玉明冒着得罪天子,從而使整個周家陷入一種更深的泥沼的風險完成鹹寧公主和周玉明的婚事。
她以為這個年輕人足以成為她的女兒的良配,卻忘了,其實這個世間不止女人,有時候男人也并不自由。女人是屬于她的父親的她的丈夫的,那麽男人則是屬于她的家族的。微薄的青梅竹馬情誼,自然抵不過家族的利益。
一天後,薛婉櫻又一次在麗正殿中見到了女兒。
她突然發現,自己并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憤怒,她只是輕輕地撫摸着女兒的鬓發,命宮人将她帶回了居所,讓她睡個好覺。而自己則換上了昨日費力找出來的祎衣。青色翟服,深色祎衣,十二顆明珠鍛鑄的皇後鳳冠,她一路徒步行至含元殿前,伏見天子。
天子正在和幾位宰相商議國事,聽到方玉的禀報,下意識皺了皺眉。麗正殿中的人無不對薛婉櫻忠心耿耿,因而鹹寧公主出走了一日這件事竟然被瞞得天/衣無縫。這幾年間天子多內寵,和薛婉櫻的關系疏離不少,但私心裏,天子畢竟是一個接受了最傳統的儒家道德的男人,再貌美的姬妾,到底和正妻還是不一樣的。
——何況世間也确實只有一個薛婉櫻。她的容貌,家世,學識都是不可複制的。天子向來喜歡卑弱的女子,但也不得不承認,只有像薛婉櫻這樣的世家貴女,才堪配中宮。
他于是揮退幾位相公,讓方玉将薛婉櫻請了入來。
看到薛婉櫻身上穿着的剎那,天子冷下臉,沉聲道: “皇後這是做什麽”
薛婉櫻道: “妾敢問陛下,當年太後為鹹寧許下的婚事,您可還記得”
天子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自然記得。”
薛婉櫻笑了: “那您又為何下令讓靈州沈氏女下嫁懷英呢”
天子不意這件事竟然害死傳到了薛婉櫻耳中,在片刻的尴尬之後,他背過身不去看薛婉櫻,只咳嗽兩聲: “這都是相公們的意思。”
“那陛下為何不謝絕呢”薛婉櫻不為所動。
天子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惱怒的神色: “薛婉櫻!何謂婦言何謂婦德今日你咄咄逼人,禦前失儀,可有半分母儀天下的風範”他深吸一口氣,接着道: “朕的女兒,貴為公主,享受萬民供養,莫說是一個未婚夫,便是和親塞外也是理所當然。”
薛婉櫻聽着他用最冠冕堂皇的言辭,掩蓋着自己內心的卑怯和無恥,不知怎麽突然笑了一下: “那陛下覺得稚娘的良配是誰呢”
天子梗了一下,片刻後像只外強中幹的公雞,一揮袖子,嚷道: “高通儀表堂堂,又孝順太後,正是良配。”
薛婉櫻垂下頭,低聲道: “他不過行年二十,卻已經有了十一房姬妾。這樣的人也叫良配陛下,您為何不直說呢,您只是出于您的私心,想要擡舉高通,擡舉高家!”
大殿中空空蕩蕩的,所以薛婉櫻的聲音也變得格外尖銳清晰。
天子惱羞成怒,口不擇言: “是!朕的私心!天底下什麽不是朕的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我的女兒,她的婚事便該由我做主,周氏不能做這個主,你也不能!薛婉櫻,你這是恃寵而驕!”
“啪嗒——”
薛婉櫻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天子一巴掌。
在天子的暴怒來臨之前,薛婉櫻冷笑出聲: “你也不能!我含辛茹苦生下稚娘,是為了讓她能夠自由快樂地活着!她并不屬于你!她只屬于自己!你憑什麽毀了她的一生”
殿中霎那間變得鴉雀無聲。
天子額頭青筋暴起,半晌之後他終于反應過來,伸出手想要去掐薛婉櫻的脖子,但看到她冷淡的,毫無生氣的臉龐,又縮回了手,冷笑連連: “薛婉櫻!”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更多的狠話,薛婉櫻卻突然從冰涼的地上起身,拔出了頭上戴着的銀簪,天子先是一驚,還沒有反應過來,薛婉櫻就舉着銀簪要往自己的脖頸刺去,一直縮在一邊的方玉終于待不住了,閃到她身邊,一把奪下銀簪,跪到地上勸薛婉櫻: “娘娘,唉,您說,這有什麽是不能好好說的呢”
薛婉櫻眼前一黑,終于暈了過去。
*
甄弱衣焦急地在昭陽殿中徘徊,三年之後,她又一次住回了昭陽殿,卻覺得這兒和從前一樣,哪裏都讓人覺得不滿意。甚至比從前還要糟糕。院子裏的海棠樹,這些年來無人看管,早已枯死。和安換了個地方,成日哭鬧要見薛婉櫻。
薛婉櫻。
甄弱衣又一次想起這個名字。
距離薛婉櫻在含元殿和天子爆發争吵,被禁足在麗正殿,已經過去了十天。
她被勒令搬回昭陽殿照顧和安,幾次求見天子,都被拒之門外。
采桑匆匆走進來,對甄弱衣行了一禮: “周娘子入宮了。”
甄弱衣眼前一亮,以為是薛婉櫻的母親,但須臾反應過來,是周棠。
她偏過頭,對采桑說: “走,去麗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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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一部分并不快樂,或者說這個故事本就不快樂。但這個故事的主題本身決定了,它是一個蛻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