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盡管鹹寧竭力遮掩,不欲讓她的傅姆和母親知道她造訪掖庭宮的事情。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宮闱中,尤其沒有。她造訪掖庭,又強令太醫給薛氏看診的事還是很快地經由宮人之口傳到了薛婉櫻耳中。鹹寧的傅姆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呈禀完畢公主的行蹤,便以額貼地,再不敢擡頭。
塗壁立在燈下,向薛婉櫻投去一個憂慮的眼神。
天子既剛愎自用,又多疑薄情,盡管他對于鹹寧公主向來還是寵愛的,可誰又能保證這一次不觸及他的逆鱗
甄弱衣搓了搓手,咳了一聲: “公主年紀輕輕,卻知道友愛同伴,正是一件好事。”
塗壁當即黑了臉。公主挂念犯官家眷,甚至不惜身涉掖庭那樣的地方,豈不正是在打天子的臉面假如天子因此以為鹹寧公主對他的決議多有不滿,乃至遷怒到皇後又要怎麽辦她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麽,冷不防的,薛婉櫻嘆了一聲: “都出去吧。”
塗壁立即面露喜色,掃了甄弱衣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就差擺出個請的姿勢把甄弱衣拉出麗正殿了。甄弱衣就是巋然不動地站着,甚至還好整以暇地露出了一個微笑。塗壁怒了,剛想說她難道沒有聽到皇後的話薛婉櫻卻掃了她們一眼,随手指了指她和地上跪着的乳母,扶着額頭輕聲道: “你們都下去吧,這裏不必留人伺候了,弱衣陪我說會兒話就好。”
塗壁心想,甄貴妃不會是百年的狐貍修煉成精吧不然何以解釋皇後對她的百般維護但很快的塗壁又在心裏抽了自己兩個巴掌——縱使甄貴妃是百年道行的狐貍,難道皇後是昏庸不堪的纣王她垂下頭,拉起跪在地上的乳母,很快地走出了麗正殿,又順帶掩上了門。
外頭的天光漸漸地暗了下來,原來已經過了申時中。
窗外的月亮很模糊,只有一道小小的印子,甄弱衣坐在案幾後,盯着那輪彎彎細細的月亮,看了有半刻鐘,聽到薛婉櫻在她耳邊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也跟着,長長地嘆了口氣。
薛婉櫻問她: “你又在煩憂什麽”
甄弱衣轉過頭看向她,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我在煩憂阿姊正在煩憂。”
她這話說的繞口,就連薛婉櫻也是愣了片刻才反應了過來。
反應過來後,薛婉櫻沒好氣地拍開甄弱衣的手,瞪了她一眼: “就你最貧嘴。改日我将你說的頑皮話寫成話本子,指不定高太後聽了都要捧場。”
薛婉櫻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甄弱衣面前揶揄起自己的婆母。甄弱衣和她相處的這兩三年間,逐漸覺得薛婉櫻的形象開始變得真切起來。過去薛婉櫻固然也很好,但那些像鏡花水月一般的美好畢竟是飄渺遙遠的,只有當她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才能看到面紗下真切的笑,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覺得薛婉櫻是一個凡人,而非天女。
沉默片刻,甄弱衣還是開口低聲問薛婉櫻: “阿姊是在憂心陛下會因此遷怒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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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起身,走到窗邊,折下一朵茉莉花: “誰又知道呢”
薛婉櫻說: “孩子的世界總是單純的,他們也會畏懼,卻時常因為心中對他人的愛而忘記這份畏懼。但成年人恰恰相反,成年人心中的愛,時常被畏懼,被貪念,或者其他許多并不那麽重要的事情掩蓋。”
晚風微微吹起她的裙擺一角,她踩着月光走回甄弱衣身邊,随手将那朵帶着迷離幽香的茉莉花別到了甄弱衣發間。
甄弱衣取下那朵花,把玩在掌中,聽到薛婉櫻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 “就連我,也不例外。”
她轉過頭,對上薛婉櫻的眼睛。
薛婉櫻沉默一瞬,忽然道: “前些日子,朝中出了一件贻笑大方的醜事。”
甄弱衣微微一笑,攤手以示洗耳恭聽。
薛婉櫻繼續道: “陛下聽從東宮洗馬郭淹郭大人的疏議,下诏令朝中二品以下官員納妾不得逾數,有違此令者皆罰金削職。陛下說,如今天下太平,萬物生息,貴人之家,倚仗威勢,姬妾無數,而貧寒之家,男子終生無婦,長此以往,怨怼則生。”
甄弱衣有些錯愕,同時還腹诽起來:天子所納的美人比誰都要多。但甄弱衣也不得不承認,天子的話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前代曹丕皇後郭女王就曾嚴令不許自家兄弟納妾,為的就是樹立典型,不讓貧寒之家的男子無法娶妻。
她的心中開始生出淡淡的悵惘。
妾如奴婢,又有哪個女子真的願意為人妾侍,可以這樣的理由禁止納妾,為的其實還是男人。
似乎這個世間,是沒有人會為女人考慮的。
她轉過頭問薛婉櫻: “荒唐之事又是什麽”
薛婉櫻一笑: “陛下在高太後的夾纏下,蔭封了高通一個六品的員外郎之職,也随着一衆相公們入朝議事。”甄弱衣想起幾年前在席間見到高通時,那副吊兒郎當,十分輕浮的模樣,忍不住撇了撇嘴。薛婉櫻注意到她的表情,不由有些樂。
她接着道: “高通在朝上聽了郭淹的疏議,卻道——”
“女子嫁了富人家做妾做奴婢,尚能錦衣玉食,嫁了貧苦人家,缺衣少食不說,更要辛苦勞作。如此為何還要讓水做的女兒都去嫁給那些田間的懶漢豈不是糟蹋了美人”
甄弱衣愕然,而後忍不住笑出了聲。這都哪跟哪啊可須臾她想起來,她的母親其實是說過相似的話的: “寧為窮人-妻,不為富人妾,不過是富家娘子的想法。”
她開始有些笑不出來了。
她問薛婉櫻: “然後呢”
薛婉櫻乜了她一眼,故意道: “什麽然後”
甄弱衣“呵呵”笑了一聲: “陛下就沒有将高大郎君叉出去打上五十板子麽”
薛婉櫻忍笑: “倒也沒有,只打了三十板子。”
她難得有這樣幽默的時候,甄弱衣拿手指着她,半天笑得沒說出話來。
可薛婉櫻臉上也只是松快了那麽須臾,她垂下頭,看着自己袖口的流蘇,狀若無意地對甄弱衣說: “我明日便去和陛下商議,讓稚娘趁着熱孝和懷英成婚。”
“懷英”正是周玉明的表字。
甄弱衣有些吃驚: “可公主不過十三……”
她按住薛婉櫻的手,勸慰她: “陛下總是心疼公主的,像高通之輩,絕無尚主的可能。”
薛婉櫻笑了一聲,輕輕地撥開她的額發: “這話,你自己又信麽”
她站起身,聲音冰冷而嘲諷: “我們這位陛下,在治國之事上也許不是最壞的,但若論令周圍的人寒心,這天下不會有人比他更強。他已決心向世人證明自己是天下最尊貴的主人,擡舉高家,讓高家從一介卑微的轉為位高權重的皇親國戚,豈不是最好的法子。”
甄弱衣皺眉: “阿姊不要多慮了,便是陛下有心,難道薛,周二家還能坐視不管麽”
薛婉櫻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她,聲音也變得很輕很輕: “你不懂……只有在這件事上,薛,周兩家是插不了手的……正如妻子是丈夫的附庸,子女也是父母的所屬。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前姨母在的時候,尚且能憑借人倫大義給稚娘賜婚,可姨母走後,便再沒有能夠在這件事上做的了陛下的主的人……”
其實也不是沒有。甄弱衣想,只是能做天子的主的高太後,向來不待見薛皇後,連帶的對鹹寧公主也不假辭色。高太後是絕不會為鹹寧公主考慮的,相反的,倒是很有可能仗着自己是天子的生母為高通索要好處。
“有婚約呢。陛下令太後別葬,不與先帝同穴而眠,已是犯了禮法,諸位相公都很是不滿。難道陛下還要違逆太後生前為公主定下的婚事,惹人非議”
薛婉櫻的面色終于稍稍松動,長嘆了一口氣: “但願如此。”
甄弱衣牽住她的手,那雙柔軟的,潔白的手,此刻一片沁涼。
那時她們誰都沒想到,擔憂的事情竟然會來得這樣早。
*
那是四月的最後一日。
早晨下過一場雨,天空沉靜得像是一塊巨大的湖泊,一道虹灣穿過雲層,斜斜的綴在日邊,天氣好得不像話。和安這個小冤家,一大清早醒過來就賴在薛婉櫻的寝居前不肯走,非要薛婉櫻帶她去禦花園裏看漂亮的鯉魚。甄弱衣聽了宮人的禀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披着一件薄衫就到薛婉櫻的寝居門口拎孩子。
她彎下腰,看和安嘟着嘴,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故意逗她: “想看鯉魚又不是什麽難事,我讓人把鯉魚撈到缸中,送到麗正殿來也是一樣的。”
和安嘴一癟,一副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甄弱衣還要逗她,扮了個鬼臉: “不許哭。吵着娘娘怎麽辦”
和安于是哇哇哭得更大聲: “阿娘心裏就只有娘娘!”
“弱衣——”薛婉櫻的聲音自門中傳來,甄弱衣擡起頭,薛婉櫻已經推開門走了出來: “好了,你又欺負和安。真是沒個做阿娘的樣子。”她抱起和安,哄了她幾句,和安立刻就破涕為笑。
薛婉櫻總是很招孩子的喜歡,這一點甄弱衣向來只能甘拜下風。
她确實沒有什麽做母親的覺悟,倒是更覺得孩子像是自己的一個小友。
用過早膳,薛婉櫻就命人準備步辇,帶着甄弱衣和小公主去了太掖湖。她們剛在太掖湖旁的千秋亭裏坐下,不意竟然遇到了高淑妃。
甄弱衣的臉色立刻就冷了下來。
高淑妃卻像是毫無知覺,不但如常地給薛婉櫻行了禮,甚至還和甄弱衣寒暄了一句: “弱衣妹妹近來真是好氣色。”
甄弱衣不知道她的葫蘆裏賣的都是什麽毒-藥,微微一笑,別過臉沒有說話。
薛婉櫻擡手,冷淡地說了一聲“起。”目光瞥見高淑妃身後的美貌少女,停留了片刻。
高淑妃用團扇遮着臉,尚未開口,那少女卻自己上前,大大方方地向薛婉櫻行了個禮: “娘娘萬福。妾在閨中,常聽說娘娘的美名,今日終于得見,深感所言非虛。”
這就拍上了馬屁。
甄弱衣在心裏哼了一聲:皇後當然很好,但好不好幹卿底事
別過臉,卻看見高淑妃眼中短暫地露出一絲不虞之色。
想來也是,如高淑妃這樣的女人,這輩子都無法對比自己貌美又當時的女人抱有哪怕一絲的善意。
薛婉櫻看了少女一眼,淡淡地道: “不知是何家娘子”
高淑妃微微一笑,不痛不癢地道: “回娘娘的話,是我母親家許氏的娘子。”
說完這句話,便再沒有下文了。
那許娘子咬着唇,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卻又無可奈何。
高淑妃輕輕地搖着手裏的團扇,不知怎麽說起天子這段時日每每到宮外造訪各位相公的府邸。
薛婉櫻反應過來,心想天子只怕是看上了哪位居喪的臣婦,薛婉櫻是向來不關心天子的床笫之事的,因而也只是看了她一眼,笑道: “陛下求賢若渴,豈不正是好事”
高淑妃愣了片刻,打量了薛婉櫻一眼,不知怎麽笑道: “妾只怕,陛下此番求索的賢臣,不賢。”
賢或不賢,對于薛婉櫻來說都無關痛癢,但接下來高淑妃說的話,就宛若一道晴天霹靂。
她壓低聲音,對薛婉櫻道: “娘娘可知道靈州沈家的娘子五年前,突厥人擾邊,靈州知府沈中節大人率領全家男丁死守州府,不幸殉城,等到相近的鹽州知府率兵馳援之時,家中只剩下了沈家娘子和一個幼弟。沈家娘子發誓守節不嫁,撫育幼弟長大成人。陛下為了旌表其美,還诰封她為郡君。前些日子,沈家的獨子以十三歲弱齡考上了舉人,上書請求陛下為其姊賜婚。”
“省中這兩日,大概就要商議出個結果來了。但妾知道,陛下心中屬意是的誰。”
薛婉櫻猛地擡起頭,面色也在一瞬變得蒼白: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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