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其實趙邕一事,私底下勸天子的,倒也不止是薛皇後一人。當年天子為了不使東宮過于親近薛皇後和她身後的薛,周二家,甫一親政就讓年僅五歲的東宮別宮另居,又為東宮擇定了幾位出身寒門,出身進士科的朝臣為講師。
天子對幾位講師寄予衆望,其中最看重的莫過于東宮洗馬兼三品禮部侍郎郭淹。郭淹,衢州人。尚在襁褓而亡父,母親在三歲時被兄長強行帶回娘家改嫁,靠着祖母撫養長大。當年仁宗在時,世家把持選官大權。數十年間,宰相之位都在薛周陸三家之間流轉,甚至有苦于入仕無門的寒門士子譏諷: “百官之中,徒有二類人耳,一是世家子弟,二是世家家仆。”其中雖有因怨怼而生出的誇大之詞,但庶族子弟入世的艱辛,也算是可見一斑。仁宗有志改/革這樣的局面,于是令各州縣設學館,選拔寒門學士,後又改為進士科,凡有考中之人,皆按名次授官。只是由于薛周陸三家的竭力反對,凡進士科出身的寒門學子,往往難以擔任要職。
郭淹十八歲即狀元及第,生性清廉嚴謹,一向很受天子重用。為了報答先帝的知遇之恩,郭淹也幾度嚴詞拒絕了薛家和周家的招攬,反而是在擔任東宮的老師時時常援引呂霍之事勸誡東宮,更在年前向天子獻上谏疏,力勸天子在四海二十九個州府丈量耕田,清理隐戶。每逢災年,常有無力繳納田稅的百姓或為了生計自願或為人逼迫不得已将田地獻給豪強,自此成了豪強的莊戶,倚靠豪強為生。公中稅收日見萎頓,而薛周陸三家的庫房卻堆積如山。
單憑疏議的內容,就可以想象出薛周陸三家對這道疏議何等抵觸。郭淹原本身先士卒,原為領頭人,行清田之法,但是他才剛提出這道疏議,他在京畿的家宅竟然在白日為人縱火,八十歲的祖母幸得鄰人搭救逃過一劫,天子震怒,責令京兆尹速将賊人奉拿歸案,可接連查了三個月,那賊人卻像是憑空人間蒸發了一般。
其實賊人是誰指使,又藏匿在何處,倒也未必真的無人知曉,只是人總是要先顧着保全自己,才能思慮大義。誰又知道自己的家宅會不會被人一把火燒了呢
而丈量土地一事,也因此,被耽擱了下來。
但就是郭淹這般和世家格格不入的人,竟然也竭力地反對起了天子讓周太後別葬于大慈恩寺的決議,還在朝會後,嚴詞規勸天子将趙邕從诏獄中釋出。
天子看着面前持着象牙笏板的中年男人,聽完他一番冗長的規勸後,生氣得面色扭曲,随手拿起一本案上的折子,丢到了郭淹頭上: “郭卿!朕當你是朕的肱骨之臣,素日最為貼心貼肺,如今你卻替周家說起了話這又是為什麽”
郭淹從地上拾起那本折子,用寬大的衣袖拂去了其上的灰塵,揚聲對天子道: “臣之所以有此谏言,非是為了周家,而是為了陛下。陛下欲要抑制周家之勢,故不欲令仁孝太後與先帝合葬,臣鬥膽問陛下一句,又要讓何人與先帝同葬”
天子的臉色變得很差,額角的青筋隐現: “朕之生母!”
郭淹磕了個頭,沉聲道: “如此陛下便錯了!”
“錯了錯在哪了”天子自陛階走下,站到郭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朕乃天子,富有社稷。太後生育朕,便合該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有何不對”
“錯了。”郭淹仍道, “即使是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
郭淹說: “天下人人皆在囹圄,不獨女子應守貞,子孫要盡孝,臣子當死節,陛下天下之主,合該為萬民表率。如今卻開此先例,壞了禮法,臣實在惶恐。”
天子被他的話深深激怒,一連在大殿中徘徊幾趟,仍覺怒火難消。 “昨日皇後規勸朕——”他想起薛婉櫻的話,深吸了一口氣,指着郭淹罵道: “皇後乃薛家的女兒,尚且知道深明大義,體諒朕的難處。你倒好,劈頭蓋臉,竟是全然不顧朕的體面!”到底知道郭淹所言皆是出自公心,氣也消了許多。只是周太後別葬之事,他和一衆朝臣争議了如此之久,是絕沒有收回成命的道理的。至于趙邕此人,向來是薛家的爪牙,此番将趙邕下獄,固然是因為惱怒他竟敢帶着一衆朝臣在玄武門哭谏,但更重要的,他要讓世人知道,誰才是這天下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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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淹聽到天子提起薛婉櫻,擲地有聲: “正是因為皇後是薛家女,才要避嫌。臣不過草芥出身,周身一切,全賴陛下恩賜,句句所言,無一,不是為了陛下。”
“好了!”天子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似乎對他牽扯到薛婉櫻甚為不滿: “你倒還非議起了皇後。”
郭淹叩首: “臣不敢。”
他想起往日瓊林宴上遠遠見到這位出身薛家的皇後的模樣,內心裏不知怎麽總是隐隐地生出一種不安感。他總有一種直覺——皇後遠沒有衆人看上去的那樣賢良淑德。
*
随着趙邕被流放嶺南,轟動一時的周太後別葬一事算是暫時地落下了帷幕,盡管下一次風浪再起,并不遙遠。
不知是否是因為那日郭淹在天子面前為趙邕求情反倒激起了天子內心深處的某些勝負欲,原本在薛婉櫻的哀求之下,天子已經答應下來赦免趙邕的妻女,但臨到頭來卻又反悔仍将趙邕的妻女沒入了掖庭。趙邕的愛女趙亭姜年方十四,原本已經定下了洛陽豪族,對方卻在趙邕被貶後迅速悔婚另取。
鹹寧很是難過。
她是天子的第一個孩子,天子向來都很是嬌寵她。她年歲漸長,早已知道了父母之間遠不像她孩提時以為的那樣琴瑟和鳴。至少對于她的母親來說,皇後和妻子都只是不得已需要扮演的一個角色。天子也遠遠算不上是一個好丈夫,每當鹹寧看着父親身邊那些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新寵一波又一波地換新,她就會由衷慶幸起母親在這段感情中的游離。可天子之于她來說,畢竟還是一個不錯的父親,她也天然地對自己的父親有着濃重的孺慕之情。
然後好友一夕之間,因為自己父親的一道诏令,家破人亡。這件事無疑深深地沖擊着鹹寧固有的認知。權力是一頭足以吞沒一切的巨-物。難怪所有人都既畏懼它,又渴望它。她就這樣在自己十三歲的春日,認識到了權力本身兼具的美妙和惡毒。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裏,沒有注意到腳下的青苔,險些滑了一跤。好在她踉跄幾下,終于還是勉強站穩。擡起頭,入目是一間陳舊的廄房。原來宮中還有這樣破舊的存在,鹹寧擡起頭打量着屋檐的蛛絲,又垂下頭去看臺階下的青苔,在心中默默地道。
掖庭并不專指某一座宮殿,而是宮中的偏僻一隅。在這裏住着的女人也身份各異,有的像是趙亭姜母女一般是犯官家眷,有的則是被天子寵幸過的卻沒有位份的宮人,這兩年來天子多內寵,宮殿漸漸地便有些住不下了,因而有時一些雖有了位份,卻并不受寵的低位妃嫔也會住在這兒。
鹹寧此前從未造訪過掖庭。
她是天子長女,中宮嫡出,身份尊貴,低位的妃嫔見了她尚且要行禮。掖庭很亂。她的乳母曾這樣告誡過她。可這樣她就更要來了。掖庭這樣亂,亭姜性子又軟,會不會被那些霸道的宮人刁難
害怕被乳母阻攔,鹹寧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來掖庭的事。她慢慢地登上庭階,推開了那扇門。
門也很陳舊,只是随手一推,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趙亭姜坐在床榻旁,聽到門口的聲響,有些驚惶地轉過頭,等到看見是鹹寧,千萬種情緒湧上心頭一時間突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抿了抿嘴角,別過臉,冷不防母親薛氏躺在床上猛地咳嗽起來。
“公主金枝玉葉,又何必誤入此地,還請回去吧,咳咳……”
鹹寧的腳步緩了下來。她知道趙亭姜的母親這是将對天子的不滿遷移到了她身上。
趙亭姜下意識想要阻攔母親,卻又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畢竟是她的父親将她的父親流放到了嶺南那樣的瘴氣之地。
鹹寧沉默片刻,轉過身,朝屋外走去。
趙亭姜擡起頭,遠遠地望了她一眼,起身為母親倒了一杯水。
宮中禦醫,向來只為貴人看病,便是高位妃嫔身邊得用的宮人,生了病,也不過是費錢買兩碗黃湯灌下去罷了。像他們這般的犯官家眷,能免去織室苦役,已是不易,趙亭姜曾向為母親找個大夫,但宮中之人無不畏懼她們母女二人如虎,連個傳話的都沒有,更不必說有太醫願意為薛氏問脈。
鹹寧一路小跑離開了掖庭,跑得太急,踩了好幾次裙角。她一路跑到太醫院,太醫院當值的醫正見了她,無不湊上前行禮, “公主這是——”
鹹寧胡亂抓起一個年輕無須的太醫就要往掖庭跑,那年輕的太醫被她吓得不輕,連連擺手,将衣袖從她手中救了出來: “還請公主不要為難微臣,宮中問脈,必定要有院判的準許,否則一律視為擅闖內廷,微臣惶恐。”
鹹寧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 “那能給孤問診麽”
她回憶着薛氏的病症,一一道來: “咳嗽不止,略有發熱……你開一帖藥來。”
*
趙亭姜再度聽見敲門聲的時候,不由愣了一下。薄暮時分,殘陽如燼。她推開門,看見鹹寧因為跑得太急而漲得通紅的一張小臉。
“你這是——”
見她開了門,鹹寧從懷中掏出兩包草藥,一股腦塞給了她。而後匆匆道: “我該走了,不然乳母該向我阿娘告狀了,亭姜姊姊,往後我還會來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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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了,頭有點痛,睡到晚上才開始寫更新,沒寫到主CP真的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