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然而天子這一次顯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固執。也許周太後籠罩在他身上的陰影太深,讓他生出一種假若不推倒擺在他面前的這座豐碑,他就無從樹立自己真正威嚴的錯覺。
三月二十五日,天子下令,以謀逆之罪将門下省侍中趙邕下獄,妻子皆沒入掖庭,朝野駭然。
又三日,天子于夢中複見周太後,周太後對天子說,自己生前原本曾答應過大慈恩寺的明覺法師,要手抄十卷《往生論》,供于佛前,可惜最終也未能達成此願。但她既已向佛祖許下此諾,便不欲更張。所以她要天子将她的棺椁埋在大慈恩寺後的靈泉峰。天子醒來,流着淚在朝上說起此事,群臣默然。自此,周太後別葬的鬧劇終于落下了争端,天子在慈恩寺為周太後依山修葺了一座山陵。皇陵修建,向來耗費民力,也不是一夕能競就的,于是只好将周太後的棺木先行停在了慈恩寺內。
這些當然,只是做給外人看的文章。
至少在宮人心有戚戚然地将一段事說給甄弱衣聽的時候,她以為,這不過是天子為了打壓周家使出的另一個把戲。
但薛婉櫻坐在她旁邊,聽了宮人的話卻沉默了下來。甄弱衣支開那宮人,聽到她輕聲說: “姨母生前确實告訴我,她想要長眠于靈泉峰……”
甄弱衣訝然。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試圖勸解薛婉櫻: “如此阿姊也算是全了太後的遺願。”
薛婉櫻聽了,笑了一聲: “我做了什麽”
她從案幾後起身,走到窗臺旁,推開了兩扇閉得緊緊的窗門。
人間四月天,新燕銜泥築巢,大大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垂下的青青楊柳絲縧間。
如無意外,這件事其實也就這樣定下來了。
只是可惜了趙邕。
薛婉櫻扶着窗門,看見遠處的荷花池裏,一尾游魚在幾支枯敗的荷葉之間輾轉流連。
趙邕祖上也曾是世家出生,但到了趙邕這一代早已敗落,只能靠着趙邕的母親紡織所得的微薄錢財度日。還是當年薛婉櫻的祖父偶然結識了年少的趙邕,愛惜他的才華,為他援引名師,又在他加冠之後,将薛婉櫻的一位族姊許配給他,趙邕這才步入仕途,自此步步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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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趙邕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薛黨。
但無論是薛婉櫻的伯父薛琰還是幾位在朝的叔父,在趙邕被天子下獄之後都毫無反應,絲毫沒有搭救趙邕及其妻女的意思。想來趙邕擅作主張,堅持在玄武門規谏,不肯讓周太後別葬一事,惹惱的,不止是天子,還有薛琰父子。
“人必先志得意滿,而後萬劫不複。”
薛婉櫻的祖父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兼通釋道儒,時常會說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佛谒。而薛婉櫻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這一句。祖父告訴薛婉櫻,任何時候都要虛懷若谷。對于他們這樣的人家,尤其如此,稍有嚣張跋扈,呂霍二家的災禍就會降臨到他們薛家身上。
真奇怪,當時阿兄明明是和她一起聽的課,怎麽她還記得這句話,阿兄卻忘得一幹二淨了
翳除了周家的勢力,對于薛家又有什麽好處
一枝獨秀便快活了麽
這天下又不姓薛。
薛婉櫻想不明白,直到一陣風吹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甄弱衣一直端坐在案幾後,遠遠地望着她纖細窈窕的背影,她一直都覺得薛婉櫻穿着天青色衣服的時候最好看。
看到薛婉櫻迎着風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甄弱衣連忙起身,拿過被薛婉櫻擱在一邊的披風,披到她肩上,埋怨她道: “你總是不當心自己的身子,待會兒又染了風寒怎麽辦”
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這些日子來,薛婉櫻為了操持周太後的喪儀,心力交瘁,已經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她不想在薛婉櫻面前再度提起周太後,怕薛婉櫻傷懷更甚。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掐了掐甄弱衣的臉: “你真的好啰嗦。”
宮室掩着的門忽然的“咯吱——”響了一聲,甄弱衣和薛婉櫻俱是一愣,轉過了身。
鹹寧公主披着頭發跑進屋中,一雙眼睛因為哭了一夜而顯得通紅。薛婉櫻伸手,緩緩地撫上女兒的頭發,柔聲問她: “稚娘,你這是怎麽了”
甄弱衣站在一旁,看着鹹寧公主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下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阿娘,你救一救亭姜阿姊的父親吧。”
甄弱衣恍然想起幾年前那一回,鹹寧公主拉着一個清秀的少女往自己的寝殿跑去。薛婉櫻就看着她們的身影,笑着對她說: “那是趙邕大人的愛女閨名亭姜。”
她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悄悄地掩上門,走了出去。
薛婉櫻看着女兒,一言不發。
她長大了。從十三年前,剛出生時的那麽一點點,終于長成了今日的豆蔻少女。從她第一天将她帶到這個世間起,她就暗自發誓,一定要讓她一生平安歡樂,但近來發生的許多事總讓她格外憂心,她到底還能庇護女兒多久。
沉默了半晌,薛婉櫻終于開口,問鹹寧道: “你知道趙邕犯的是什麽罪麽”
鹹寧垂着頭,聲音也很低很低: “兒臣身邊的女官都告訴兒臣了。她們說,趙大人犯下的是通敵謀反的大罪,但女兒不信。趙大人向來風光霁月,忠君體國,又如何會做出謀逆的惡行”
鹹寧公主一口氣說到最後,胸/脯因為氣憤而不停起伏,一張白淨的瓜子臉也漲得通紅。
但薛婉櫻卻很平靜,甚至還反問女兒: “可以謀逆之罪将他下獄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父親。”
“難道父親就不會有錯的時候麽”鹹寧情急之下,直接脫口而出。
薛婉櫻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微笑,帶着五分憂慮,五分欣慰: “會,他當然會。”她伸手撫上女兒的頭發,帶着她坐到梳妝鏡前,舉着木梳,梳過鹹寧如瀑一般的秀發,低下頭,輕聲說: “你的父親,其實也只是一個凡人。可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所以就成了天子。”
鹹寧聽着母親的話,覺得有些發暈。難道不是因為父親是天子,所以才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麽
但母親卻沒有繼續為她解答這個問題。她只是放下梳子,看了她一眼,而後柔聲對她說: “趙大人的事,阿娘會來想法子,但有些話,你千萬不能對你的父親說。知道了麽”
鹹寧看着母親,點了點頭。
*
周太後仙去之後,最惶惑不安的莫過于齊國公。他一生沒有什麽建樹,不過是倚仗着投了個好胎,所以榮華富貴了大半輩子,周太後驟然離世,離世之後喪儀又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這不能不讓庸碌的齊國公感到失意。但但最傷懷的人卻是周夫人。
周夫人三歲喪母,可以說是周太後這個比她長了十歲的長姐将她一手帶大的,周夫人和周太後的感情一向極為深厚。周太後薨逝之後,周夫人甚至一連幾日幾夜沒有阖眼,薛婉櫻為此還專程為此悄悄地回了一次薛家。
昨日周夫人身邊伺候的管事姑姑瞞着周夫人給薛婉櫻遞了消息,說是周夫人昨夜不知因了何事和薛婉櫻的父親薛珣大吵一架,乃至于幾乎刀劍相向。
薛婉櫻心驚之餘,暗自打算起來,是否該勸母親去別莊小住幾日。
薛婉櫻的父母感情并不和睦。
周夫人是幺女,先考周眺憐惜她自幼失母,對她百般驕縱。等到周夫人長成選婿,彼時周眺和薛婉櫻的祖父同朝為官,一時瑜亮,為着惺惺相惜,也為着鞏固薛周兩家之間的關系,薛婉櫻的祖父提出讓周夫人在他的四個兒子中任選一個當夫婿。
當年周太後給年幼的薛婉櫻講到這一段時,曾經戲言: “從前魏晉風流,郗太傅于王家兒郎中選中了王羲之。你母親的待遇,比之郗璇,也差不到哪去了。”
可周夫人和薛珣并不似王羲之和郗璇。
薛婉櫻的父親愛好文雅,生平最厭惡的莫過于兩件事:一是商人一身銅臭,二是政客滿嘴謊言。可周夫人長在權力的漩渦中,一生最愛的莫過于在浪花中起舞。和薛珣結缡之初,周夫人尚能有着閑情逸致和丈夫品詩論畫,但眼見着他在正途毫無建樹,周夫人慢慢地開始不滿于此。夫妻由此交惡。
其實若周夫人生做男子就好了,那般她就能堂堂正正地走上朝堂,不必躲在丈夫身後,只是一昧地驅使着本就無心政事的丈夫上進。
不,其實錯的也不是生為女子,而是這個從不給女子機會的世間。
思慮再三,薛婉櫻最終喚來塗壁,讓她持着自己的令牌,去薛家傳召周夫人到興慶宮來一趟。周太後沒有親生的子女,幾十年來積攢的庫房大多都留給了薛婉櫻,薛婉櫻又将其中的大部分都給了鹹寧,等着她出嫁後帶回周家。但還有一些書卷,是周太後從前閱覽過,批注過的,薛婉櫻想将它們都留給自己的母親,權當寬慰。
薛家的宅子離宮城并不遠,塗壁又是薛婉櫻身邊得臉的管事姑姑,出入宮闱,沒有人會鬥膽阻攔。因而去而複返,也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事。但薛婉櫻沒有想到的是,先來的人卻是天子。
興慶宮的主人離世也不過是一月之前的事。
天子在周太後別葬之事上已經顯露夠了私心,周家雖然在朝堂上失了領頭羊,一蹶不振,卻也積威仍在,不少依附周家的朝臣都站出來竭力反對此事,天子未此又發落了許多人。旁的朝臣,雖然一時間都在觀望,還沒有哪個人真的站出來指責天子或是為趙邕求情,但私底下并不乏不滿之衆。
時下以孝治國,即使撇開周太後顯赫的出身,她也是先帝的發妻,天子的嫡母,是最名正言順應當和先帝同葬的人,可天子為了自己的私心,竟然壞了禮法,這是群臣所不能容忍的。
也因此,天子少不得在旁的事上彰顯一番和周太後的母子情深。譬如頻頻造訪周太後生前所居的興慶宮,在興慶宮中緬懷周太後對他的養育之恩。
有一次,薛婉櫻問自己,天子對周太後到底有沒有一點孺慕之情周太後把持朝政數年,使天子大權旁落固然不假,可如果不是周太後的支持和栽培,天子本不該有機會掌握大權。畢竟先帝有二十三個兒子。
也許是有那麽一點的吧她也不知道。
天子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的時候,薛婉櫻正用絹布細細地拂拭着《金剛經》上的積塵。周太後尚佛,從前時常延請法師入宮講經, 《金剛經》上有不少她親筆批注的簪花小字。薛婉櫻就順手清理了一下,放入匣中。
冷不防地天子突然開口,笑了一聲: “皇後最近消瘦了。”
薛婉櫻轉過身,看向天子。他穿着一身明黃冕服,像是剛下朝便趕過來了。
薛婉櫻也微微一笑,疏離地道: “陛下怎麽過來了”
天子看了她一眼,轉過身從書架上取了另一本書,坐到案幾後: “我聽內侍說,你讓宮人傳召周夫人入宮了。”
天子絲毫不掩飾他肆意打探她的生活這一事實。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薛婉櫻尊貴為皇後,也是他的所屬。
薛婉櫻垂着頭,半晌才微微一笑: “……姨母去後,母親傷懷不已,妾想着讓母親來收拾姨母的舊物,也可寬懷一二。”
天子沉吟片刻,忽然道: “那日太後将你留下,都說了些什麽”
原來還是害怕周太後留了什麽後手,對他有所妨礙。
薛婉櫻笑得很溫婉。她本就是一個溫婉如水的美人,稍稍露出笑容,就生出一種春來冰雪消融萬物複蘇的暖意。就連天子,也有一霎那的怔愣,甚至差一點忘記自己要追問的東西,不過他到底還是想起來了,于是冷着臉,等待薛婉櫻的下文。
薛婉櫻突然起身,探起簾子,向內殿走去,片刻後帶着一件馬鞍,又走回天子面前。天子看着那件形制仿佛是為兒童備至的馬鞍,不明所以,沒有說話。薛婉櫻卻柔聲道: “姨母告訴妾,當年陛下還在東宮時,有一回秋狩,她原本想為陛下縫制一件馬鞍,但她從前跟着外祖舞刀弄劍,讀書寫字,唯有女紅并不擅長,以至于到了秋天都沒能縫制完。”
天子原本冷肅的面色開始緩緩地松動,最終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從薛婉櫻手中接過馬鞍,看了一眼,而後才道: “這都是什麽時候的舊事了,太後竟然還留着……”
薛婉櫻微笑着,沒有說話。
祖父曾經告訴過薛婉櫻:當力有不逮的時候,要學會以柔克剛。薛婉櫻一向不喜歡以柔克剛,因為在她看來,那不過是夾縫中的委曲求全,但她也實在沒有第二個選擇。
其實人間事就是三分真七分假,周太後會收養天子,不過是因為他的母家最不起眼,無法威脅到周家。但天子九歲就到了周太後宮中,難道在十年的養育中,周太後真的沒有一點真心
天子同理。再狡詐自私的人,都會渴望別人的愛。
等到确認天子的态度緩和下來了之後,薛婉櫻才提着裙擺,跪到天子面前: “妾鬥膽向陛下進言,趙大人乃國之棟梁,先帝在時,每每援引為左右,如今僅憑一封書信,斷定趙大人通敵謀反,未免太過草率。”
天子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道: “牝雞司晨,終非幸事。婉櫻,你難道沒有讀過長孫後的傳記麽”
薛婉櫻面不改色: “正是因為讀過,才敢鬥膽向陛下進谏。”
她也援引長孫皇後勸太宗皇帝的話: “魏征之所以敢向太宗進谏,因是的太宗皇帝虛懷若谷,善于納谏。同理,妾之所以有此勸,也是因為陛下——”
說到這裏,薛婉櫻突然停頓了一下,因為她聽到自己內心深處有個聲音說: “惡心。”
但她還是沒有表露出來,只是竭力微笑,看着天子。
天子面色稍霁,片刻後說: “朕會令三司重審此案。”其實誰都知道趙邕有沒有謀反,但天子絕不會承認自己做下的陰私,相反的,他急于為自己辯護: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即使通敵謀反之事,趙邕果真不知情,書信卻不能作僞,必定是他身邊的人犯下此事,他疏忽失察,至少也當是流刑。”
薛婉櫻緩緩地笑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道: “陛下聖明。”
*
天子走後,薛婉櫻又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塗壁過來告訴她:周夫人那日和薛二老爺大鬧一場之後便有些害了風寒,此刻吃了藥,已經睡下了。薛婉櫻才終于從案幾後站起身。
外頭的天都已經黑透了。
她坐得太久,腿都有些發麻,塗壁上前,想要攙扶她一把,卻被薛婉櫻輕輕地推開了。她步履踟蹰地向着麗正殿的方向走過去,剛走沒幾步,就看到夜色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甄弱衣提着燈站在小徑上,不知道已經等候了多久。
薛婉櫻愣了一下,意識到她是專程來等自己的,一時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你來做什麽”她點了點甄弱衣的額頭,像是話本裏的菩提老祖點了點頑皮的潑猴。
甄弱衣想說夜路多難走,我來陪你走一遭。但看了看薛婉櫻身邊的衆多侍從,到底沒敢說出口。
“……我就在宮裏随便走一走。”薛婉櫻也不戳破她,指了指面前的步辇,對她道: “那上來吧。”
塗壁聽到薛婉櫻的話,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下意識覺得不妥:皇後的儀架怎可與他人共享這成何體統
但不等她開口勸阻,薛婉櫻已經先一步帶着甄弱衣登上了步辇。
甄弱衣不學無術,亂用典故,對薛婉櫻賣弄自己剛看到的轶事: “昔年成帝邀班婕妤同辇,班婕妤卻以謝絕了。其實不過是同辇這樣的小事,又何必如此較真”
薛婉櫻閉着眼睛,默背漢書的原文: “……古之明主,同辇必賢臣。班婕妤有心做一個賢妃,自然不會逾矩。”
“又是規矩。”甄弱衣啧一聲: “事事守着規矩,那多沒意思。若我喜歡一個人,即使千夫所指,遺臭萬年,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薛婉櫻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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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速碼字, 8個小時只寫了這麽點,還是沒寫到想寫的劇情。
國外食物吃的我都快厭食症了(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