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去哪”
甄弱衣被她拉着,走出了和安的居所。和安在夢中哼了一聲,看起來正在黑甜鄉裏,夢會周公。她轉過身,板着臉訓斥了一旁戰戰兢兢的傅姆一句: “公主身邊離不得人,萬不要讓本宮知道,還有下一次。”回過神來,感受到那只牽着她的手,冰涼一片。甄弱衣壓下心中的不安,伸出那只空着的手,緊緊地回握住薛婉櫻的手。
夏日還太遙遠,她們要在暮春最後的寒潮中藉着彼此,互相取暖。
*
甄弱衣藏在碧紗廚後,透過輕紗,隐隐約約地看着薛婉櫻端坐在案幾後,瘦削的身影。她把背挺得很直。宮室內很暗,宮人都被薛婉櫻支走了,只剩下一盞忽明忽暗的豆燈,垂下一縷若有若無的燈火。門“咯吱——”一聲,薛臨之走了進來,先是長揖向薛婉櫻行了一禮,而後大大咧咧地做到了薛婉櫻對面。
“娘娘安好。”薛臨之摘下氈帽,壓低聲音對薛婉櫻道。
甄弱衣躲在碧紗廚後,屏住呼吸。薛臨之低沉沙啞的聲音開始在她耳邊被無限地放大。
薛婉櫻的聲音聽上去很平淡,片刻前在她身上出現的輕微的失措被她掩飾得很好,她一向都善于掩飾。就連甄弱衣,也是在凝視着她過于繃直的脊背時,才發覺了她遠不像往日那樣雲淡風輕。
“薛大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入宮,不知所為何事”薛婉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輕聲問道。
薛臨之面露難色: “不瞞娘娘,臣此來,是有棘手之事,不得不與娘娘相商。”
薛婉櫻沒有說話,薛臨之沉默片刻,自袖中掏出了一卷手谕,呈到薛婉櫻面前: “娘娘請看。”
薛婉櫻從他手中接過那張薄薄的明黃絹紙,卻不展開,而是輕聲問道: “上面寫了什麽”昏黃燭火照到她白玉一般的臉頰上,更襯托得她眉目如畫。
薛臨之面露難色,忽然起身,跪到地上: “臣惶恐。陛下前番特地下了手谕到府上,哀懇父親體諒他身為人子的不易,同意太後別葬之事。臣與父親不敢妄下決議,所以臣才在今日鬥膽入宮求見娘娘,萬望娘娘決斷!”
甄弱衣聽到薛婉櫻突然地笑了一聲,她反問薛臨之: “我能決定什麽阿兄,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說話,這些年來,有哪一件事,是我所能夠決定的陛下都已經在手谕裏安排得一清二楚,你若真的看得上他給的冠軍侯之位,真的相信他會将太子妃之位許給徽娘,你大可表态支持陛下。”
薛臨之面色一變,不知是因為不習慣一向以溫婉示人的薛婉櫻突然發作,還是因為被薛婉櫻說中心事而感到一絲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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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樣,我們薛氏一族和周氏的盟約便不複存在了。阿兄——”薛婉櫻今日第一次這麽稱呼薛臨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是周家,明日難道就不會是薛家在陛下心目中,姨母把持朝政十幾年,讓他毫無威信可言,所以他一有機會就要将所有和姨母有關的痕跡一一掃去。可薛家呢薛家便是他的肱骨之臣麽阿兄,你曾在我年幼時教過我‘狡兔死,走狗烹’,難道今日,我們薛家要做這個走狗麽”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薛臨之都沉默着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就在甄弱衣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的時候,薛臨之突然輕笑一聲: “婉櫻,你為何不是男子呢若你是男子,以你的才智,我們薛家何愁勢敗,乃至——”
乃至更上一層。
甄弱衣在心底替薛臨之補完了這半句他沒有說完的話,同時也嗤笑一聲:為什麽是女子就不可以了呢
但只是一瞬,她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男人出生的窠臼,将是他們一生的歸屬地,所以他們自始至終,從沒有懷疑過自己。可是女人,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歸宿。
當她想明白這一點,面對着薛婉櫻異常的沉默,突然更覺得酸澀。
薛婉櫻看着自己的堂兄,不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室內的燈油都快要燃盡,她才再度開口,輕聲道: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伯父的意思”
薛家現任家主,中書令薛琰對于薛周同盟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将決定着同盟是否能夠繼續下去。
薛臨之笑一聲, “是薛家的意思。”
薛婉櫻不笑了,看了堂兄一瞬,平靜地道: “姨母待本宮有如親女,本宮絕不同意姨母不與先帝同葬。有一句話煩請阿兄幫我帶給伯父:三足鼎立,往往堅不可摧,可若是有人想要一枝獨秀,常常,不得善終。”
薛臨之面色一變,在薛婉櫻面前俯首,以額貼地,沉聲應道: “娘娘賜教,臨之收下了。必定将娘娘的教誨帶給父親。”
*
薛臨之走後,甄弱衣仍在碧紗廚後藏了片刻,直到薛婉櫻用一種蒼白虛弱的聲音喚了她一聲,甄弱衣從緩緩地從高大的,至少能容下兩個成年男子的碧紗廚後走出來。
瞥見薛婉櫻在燈下瘦削得好似一陣風吹來就要倒下的身影,甄弱衣加快腳下的步履,走到她身邊,正要揚聲叫宮人取一杯熱茶來,薛婉櫻卻先出聲阻止了她: “不要叫人來。”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種濃重的疲倦,像是一個在大漠中行走了幾天幾夜的游人,下一刻就要倒下了。 “你陪我說一說話。”
甄弱衣停下往外的腳步,又一次回到薛婉櫻身邊,在她旁邊坐下,柔聲道: “好,我就在這裏,阿姊有什麽想要說的,都一并地告訴我就好。”
薛婉櫻看着她,像是不知道從何出開始說起。她們面對面跪坐着,殘存的燈火垂下來,在昏暗的宮室內拖出了一道細長的影子。甄弱衣垂頭認真地分辨了半刻鐘的工夫,也沒能分出這重疊的影子裏,到底哪個是她,哪個又是薛婉櫻。
在她将視線從地上的影子處移開,重新擡起頭去看薛婉櫻的霎那,薛婉櫻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攤開白淨的掌心,掌心處是一個被汗水沾濕的銀質長命鎖。看上去實在有些年頭,因為邊緣處都已經生出些許黑色的銀鏽。
薛婉櫻輕聲說: “這是我出生的時候,姨母給我的。”原來,竟然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舊物。甄弱衣看着薛婉櫻掌心的長命鎖,安靜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話。
薛婉櫻繼續道: “我也是這兩日,才從興慶宮的掌事那裏知道,這枚長命鎖,原來是姨母為她沒有出世的女兒準備的。”薛婉櫻說着,翻轉了一下掌心的長命鎖。果然在鎖的背面處隐約可見一行模糊的小字,像是寫着“愛女嬰弗”。
可孩子尚在腹中,如何就知道了男女,若說只是一心期盼,後宮中的女人哪個不盼着能夠誕下皇子,周太後怎麽會在有妊之初就一廂情願地想要一個公主這些疑問,甄弱衣都沒有問出口,她就只是微笑地看着薛婉櫻。
“姨母去世前告訴我,她不願和先帝同葬。”
甄弱衣聽到這句話,先是一愣,而後心中湧出驚異之感。若真的有周太後這句話,那麽今日的困局看起來倒是迎刃而解了。天子算是有了名目能讓自己的生母百年之後和先帝同葬,薛周兩家也不必因此離心。
但須臾,甄弱衣又反應過來,這一切遠沒有她想的那麽簡單。
別的不說,那一日周太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只有薛婉櫻在場,再沒有旁的人可以為她作證。在旁人的眼中,難免認為這一切不過是薛婉櫻為了迎合天子和薛家父子心意而說出來的違心之言。薛婉櫻本人又是薛周兩家最大的紐帶,一旦周家認為薛婉櫻本人徹底地倒向了某一邊,這個盟約也就名存實亡了。
更何況單單是周夫人這一關,薛婉櫻就過不去。
甄弱衣閉上眼,甚至已經能想到周夫人在薛婉櫻面前大發雷霆的模樣。
其實周太後若真的不願和先帝同葬,為何不在衆人面前說出來呢如此也少了許多争端。甄弱衣甚至有些埋怨起了周太後。但很快,她就明白了,這其中,一定是有一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隐秘,周太後并不想宣之于衆。又或者周太後只是料想到她的願望會帶來多少的争端,而她一生早已見多了争端,在死前,想要有最後的清淨。
薛婉櫻開口,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思索: “我知道姨母說的都是真心話。她不願和先帝葬在一起。”說到這裏,薛婉櫻突然停頓了一下,輕聲道: “我死之後,也不願和陛下同葬。”甄弱衣還沒能回過神來,薛婉櫻就繼續道: “她說她想要在死後擁有那麽一點自由。可是我卻不得不違背她的心願。只因為我若現在站出來說出她的遺願,壞了薛周兩家的同盟,我的女兒,大約就嫁不成玉明了。我可以不自由,但我決不能允許她的婚事被她的父親當作一枚棋子。”
說到最後,薛婉櫻伸出手,捂着臉,失聲痛哭起來。
這是第二次,薛婉櫻在她面前哭了。
而甄弱衣在猶豫了一刻之後,張開手臂,輕輕地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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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評論全部發紅包,感謝大家對鴿子的寬容和愛。沒有你們,這篇文估計就夭折了。
鴿子認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決定做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對作品,對讀者,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