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麗正殿中,甄弱衣披着一件藕色披風,匆匆步下庭階。
就在片刻之前,宮人來報,和安公主貪玩,趁着照顧她的傅姆午後小憩,自己跑到了院子裏,結果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好在宮人遠遠地跟在她後頭瞧見了,連忙将她抱了起來。到沒留下什麽疤痕,只是摔疼了,一連哭到了現在。
想起這個調皮的養女,甄弱衣由衷感到一陣頭疼。
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随了誰。
像薛婉櫻是定然不能夠了。她那樣安靜的一個人,尋常自己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多了,尚且要被她拿着蜜餞塞住嘴巴。
可若要說是像甄弱衣本人,那也不見得。
甄弱衣遠稱不上古道熱腸,甚至對自己的至親也往往不過是敷衍了事。
甄邊氏這幾年不知托人給她帶了多少口信,從一開始的頤指氣使要甄弱衣做這做那,又耳提面命,讓她物必趁着聖眷正濃,生下子嗣。可甄弱衣卻從來都沒有搭理過她。
到最後,甄邊氏變得言辭懇切,甚至頗有幾分哀求的意味,只盼望甄弱衣在宮中不要行差踏錯,丢了貴妃的位份。
甄弱衣一概只是不理。
這幾年間她唯一答應下來的事情,也不過是求了薛婉櫻,為阿弟尋了一位好的先生罷了。甄弱衣的弟弟甄耀祖,今年正好十五歲,一年前甄耀祖參加童子試,僥幸中了秀才,可把甄邊氏激動壞了。
甄弱衣的母親不過是一個婢女出身,能被丈夫看重,在家中有一席之地,靠的不過是女兒在宮中的聖眷。可君心難測,這幾年間天子身邊的新寵就沒有斷過,就說鄭美人徐美人,相繼生下皇子,又相繼失寵,況且甄弱衣沒有子嗣傍身
可憐甄邊氏一想到女兒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境地,便愁的幾乎睡不着覺。只是憂愁的到底是女兒的前程,還是自己的,又或者二者皆有,那便不得而知了。
好在,她的兒子總算争氣,她的女兒再不上進,看起來也就沒有多少關系了。甄弱衣想,這大概也是甄邊氏這近一年來再沒有頻頻往宮中給她遞口信的緣由吧。
不知不覺中,甄弱衣就走到了和安的居所門口。小公主的哭聲自屋裏傳來,都快震天了。甄弱衣輕咳一聲,伸手在門棂上敲了敲,小公主擡起頭,望見甄弱衣,立刻就不哭了,巴掌大小的臉上分明幹幹淨淨——原來是假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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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弱衣上前,沒好氣地戳了戳她的臉: “你又哭什麽”
和安雖然只有三歲多一點,卻是個不折不扣的人精,知道甄弱衣遠不像薛婉櫻那樣寬厚包容,若不是薛婉櫻常攔着,十回裏有八回她就該拿着鞭子抽人了。
因而面對甄弱衣的時候,她總是格外的聽話。當下也不嚎了,只老老實實地道: “我想娘娘,我還想鹹寧姐姐,她們都好幾日沒有來見我了。”
小姑娘擡起頭,破天荒地看見甄弱衣嘆了口氣: “薛娘娘,恐怕一時半會兒且有得忙了。”
*
周太後仙去,至今已有十日辰光,但棺木卻一直停留在興慶宮中,沒有下葬。
人間四月的天,又下起了一場綿綿的細雨。門下省侍中趙邕率領群臣在玄武門哭谏,到今日已是第四日。
從前甄弱衣只聽說過多事之秋,但顯然弘元十一年的這個春天,并不平靜。
周太後去世的那天晚上,一直細雨纏綿的天氣卻突然晴朗。甄弱衣還記得她半夜被鐘樓的十二聲哀鳴驚響的時候,透過半開的窗門,看到了一彎非常明朗的月亮。
異變,出現在第二日。
高太後突然稱病,不肯跪靈,甚至弘徽殿前連白缦都沒有挂出來。
周家自然很是憤怒,但齊國公生性懦弱,顧忌着高太後是天子的生母,并沒有發作。但薛婉櫻的母親周夫人顯然并不似哥哥一樣好相與,當下披麻戴孝,闖入弘徽殿诘責高太後,将高太後氣得暈了過去。
不過,對此傳言,甄弱衣是半信半疑的。要知道高太後身體向來強健,甄弱衣初入宮的時候,還曾被高太後逼着一道看伶人唱曲,伶人在臺上唱,高太後便在臺下磕瓜子,趴桌子,一連拍手叫好了三四個時辰,甄弱衣都坐的頭昏眼花了,高太後還精力充沛,能夠再點一出曲。
難道不過幾年工夫,她就能因着周夫人的幾句話暈倒
但第二日,天子突然降下的旨意在令人措手不及之餘,又讓甄弱衣隐隐地明白了高太後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天子下旨,用各種溢美之詞褒獎了嫡母的一生,說她是邦之良媛,女中堯舜,在歌功頌德的最後,天子下令,讓周太後葬到周家的祖墳。為感念周太後之功,天子特地為周太後和其父武德公修建了兩座華美的宗祠。
——而在周太後生前,這一切都被遮掩得幾乎天衣無縫。
周家這才反應過來,天子真正的意圖。即使周太後撫育了他一場,将他帶上至尊的寶座,但在周太後身後,天子還是不願意讓她和自己的父親同葬,也許一方面是出于對親生母親的孝心,想要成全高太後的心願。高太後一生從未得寵,但卻想在死後成為和先帝合葬的唯一人選。但更重要的,天子還想要用這種方式向薛周陸三家證明——這天下到底是姓李的。
屬于世家的天下早已不那麽牢固。世家中,再沒有一個周眺可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将胡人禦于關外,那些二等世家和庶族子弟紛紛成長起來,成為獨當一面的年輕将領,也成為今日天子敢于挑戰世家的緣由。畢竟陸家現在已經全是一群只能沽名釣譽的無能之輩,周家出了周玉明這樣的芝蘭玉樹,到底還未到弱冠之年,難擔大任。唯有薛家,出了一個中書令并一位年輕的歸德将軍,在朝中的勢力仍不可小觑。
當薛周陸三家的士族子弟都大多選擇安逸享樂,不願再沾手權力,天子也就終于有了機會完成他的祖父和父親一直想做卻不能的事情——削弱世家,讓天下真正地姓李,而不是其他的什麽。
周,陸既已失喉舌,不過是強弩之末,現在天子唯一顧忌的,不過是薛家的态度。
而薛家的态度——
甄弱衣突然想起,幾年前天子突然造訪麗正殿,宴飲薛臨之的那一回。那時薛臨之不過三十出頭,卻已經是正二品的歸德将軍,掌握一方兵權,又有整個龐大的薛家充當依靠,正可謂志得意滿,趾高氣揚。她只是偶然地瞥見這位青年将軍的眼神,那雙眼睛裏面,充滿了不甘和野望。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固然很好。當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個位置的人,往往都想要更進一步,成為大權在握的唯一一人。
薛周陸三家世代連結姻親,用血緣紐帶緊密地織出了一張網,網住自己,也網住別人,固然不假。但人比猛虎更兇殘的地方在于: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遇上了饑年,易子而食也不過是尋常事。父母子女之間尚且如此,何況只是姻親
任何的情義,在利益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甄弱衣在腦海裏慢慢地梳理着這些錯綜複雜卻又索然無味的勾心鬥角,到最後,她想的是:那麽薛婉櫻又要怎麽辦呢本家,外祖家,還有夫家,人人都希望她是一個賢惠懂事,深明大義的妻子母親女兒,但如果這些身份本就是矛盾的呢
就像是趙襄子圖謀代國之地,指使廚子擊殺了姐夫代王。趙襄子的姐姐目睹丈夫被弟弟所殺,于是也磨笄自盡。史家贊許代王妃的高義。
丈夫有夫妻恩義,理當為其報仇。但兄弟有手足之情,不能殺之。難以兩全,所以只好草草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這就是高義麽如果是的話,為什麽那些弑君,殺父,謀害手足的男人,不先自刎,成全自己的高義
如果不是,史家又有沒有問過可憐的代王妃,她願不願意被他們冠上高義的帽子。
在沉思的間隙,甄弱衣感覺到有一只柔軟的手,搭上自己的肩頭。她回過頭,正好對上薛婉櫻盈盈的眼睛。她一直覺得薛婉櫻的眼睛生得很美,就像是小的時候她趴在窗臺邊上窺見雲後璀璨的星辰。不過這雙眼睛,因為連日不眠不休,難免帶了倦意。
甄弱衣突然大着膽子,伸出手,捂住了薛婉櫻的眼睛。
薛婉櫻一愣,反應過來後,卻沒有打掉她的手,只是緩了片刻才問道: “你這是做什麽”
甄弱衣盯着她的臉龐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道: “天黑了,阿姊可以睡個好覺了。”
薛婉櫻撲哧一聲笑出來,笑完之後,卻沉默了下去。
“天黑了,往往才睡不好。世間那麽多的妖魔鬼怪,随便哪一個,被捉走了怎麽辦”
甄弱衣放下手,想了片刻,突然道: “那我就去找阿姊。”
可須臾,甄弱衣又想起來,她一向不是一個守諾的人。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家附近有一個賣糖餅的老翁,她很喜歡他家的糖餅,曾在仆婦帶着她出門一道去買糖餅的時候,信誓旦旦地對那個老翁說她要吃他的糖餅一輩子,但後來照顧她的那個仆婦回鄉下去了,又換了一個新的仆婦來照看她。那個仆婦不喜歡糖餅,于是甄弱衣直到入宮,都沒有再想起這件事。
甄弱衣還沉浸在沒有再吃到糖餅的遺憾中,冷不防的薛婉櫻突然開口道: “……你随我來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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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
如果二更寫出來了我會定在晚上11點, 11點沒有就沒有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