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芸娘目露憂色,扶着周太後慢慢地從床榻上坐直了身。
暮春時節,天氣已漸漸地回暖。京城裏的小娘子無不急于換下自己身上笨拙礙事的大氅,換上新裁的羅衫。但在興慶宮中,宮人們仍将炭火燒得很熱,薛婉櫻只是待了半晌就已經覺得汗濕裏衣。
周太後朝她招手,示意薛婉櫻靠得更近一些。
薛婉櫻握住她的手。
這雙手曾經和天子一道分享過至尊權力,決定過無數人生死,也曾在薛婉櫻孩童時喂她牛乳甜羹,教她讀書識字。可現在這雙手是冰涼的,蒼老的,什麽都握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覺察到了薛婉櫻身上的感傷,周太後突然地笑了一聲:“傻孩子,人皆有生老病死,我這一生已經尊貴到了極點,得到了許多常人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便是此刻離開,也沒有半分的遺憾。”芸娘輕撫着她的後背,端上一碗止咳的梨羹。周太後卻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孤有話要對皇後說。”
薛婉櫻擡起頭,深深地看了周太後一眼,不知怎麽的突然生出了一點惶惑。也許舅父的惶恐不是沒有道理的,有些東西,也許就要改變了。
*
“也是這樣一個春天,我失去了我的第一個孩子。”周太後看着窗外勃發的杏花,良久,突然說道。
薛婉櫻面色微變。
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生沒有子嗣的周太後,也曾有妊過。
“女子有妊,向來最為傷身,但比生子,傷身更甚的,則莫過于小月……”
奇怪的是,周太後一生沒有子女,以至于移情于薛婉櫻,幾乎将薛婉櫻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看待。但提起那個不小心失去的孩子時,她的神情卻始終很是平靜,仿佛在說着一件和自己全然無關,并不放在心上的小事。
——可在行将遲暮的時候,她卻也只挂懷着這樣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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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擡頭,去看周太後的面容。
即使過了幾十年,她已經不再是一個桃夭少女,但從面目上依稀能夠覺察到周太後年輕時的逼人美貌。
薛婉櫻在後宮裏見過無數的美人,她們的皮囊往往各有各的姣妍之處,但總不過是一瞥之餘的驚豔,看多了,也就覺得像是一個又一個被精心雕刻出來的陶俑,雖精致,卻難免如出一轍。
但當薛婉櫻開始凝視周太後的時候,她發覺,原來這位尊貴,甚至有些時候總顯得跋扈的老婦人,有着銳利的眼睛。
薛婉櫻也是在這個時候突然發覺,自己在漫長的宮闱生活中,開始喜愛凝視周圍各式各樣的女子。
在她們身上發現自己的悲歡,發覺自己被掩藏了的許多面。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薛婉櫻不再只是一具單薄的皮影,她在凝視別人的過程中還找到了自己,為空洞的軀體注入了靈魂。
就像是弱衣。
人生難得一知己。深宮的生活總是滞澀晦暗,每當這個時候,薛婉櫻就會将目光投向甄弱衣。她年少貌美,富有生機,像是一輪初生的旭日。盡管薛婉櫻大多數時候都是躲在屋子裏的,但只要瞥一眼晨曦,她似乎也就能夠想象出朝霞籠罩山河的勝景。
直到周太後說:“那一日,賢妃給我送來一碗湯羹,我喝下之後開始腹痛不止,孩子很快也就沒了。”
薛婉櫻先是一驚,但很快地回過神來,意識到周太後所說的是先帝的賢妃。而這位賢妃,不巧也姓陸。
周太後看着她臉上幾度回轉的面色,突然輕聲道:“賢妃很快被賜自盡。陸家也因此元氣大傷。可宮裏的女人再蠢也沒有在自己送來的吃食裏下毒的道理。這件事情,周陸兩家都是輸家,那麽贏的人其實只有——”
“……先帝。”薛婉櫻的聲音也開始變得很輕。她對上周太後的眼睛,發現她仍在笑,一時間忽然有些失語。只能用自己稍顯溫熱的掌心,緊緊地貼着她的手。
“先帝駕崩前,曾對幾位宰相說:百年之後,他要與我同葬山陵。婉櫻,”周太後喚了她一聲,“我要你答應我,待我去後,将我葬在大慈恩寺後的峰巒,只設斷橋,不許後人祭拜。我十六歲出嫁,做了三十八年的天家婦,一生在父母膝下承歡的時候不多,原本想着死後葬在母親墳墓旁邊,也算盡孝。但轉念又想,父親母親仙去多年,恐怕魂魄早已轉世為人,如此,倒不如讓我長眠于佛家淨地,也算我這一生,到底有了一些自由。”
歷朝歷代的皇後,除非廢後,從無不入皇陵的先例。其實此事,薛婉櫻并不能做多少主。可看着周太後含笑的眼睛,她卻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梗着什麽東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兒臣——”
“婉櫻,你答應麽?”周太後抓住她的手,又問了一次。
許久,薛婉櫻才沉重地點了點頭。
周太後這才微笑着點了點頭,靠回了床榻上,伸手在枕頭下摸了摸:“還有一件事……”
那時薛婉櫻還不知道,只是數日,她還有她身邊的許多人,一生的命運,都因為周太後的這個最後的願望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