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三年後)
弘元十一年的春天,在一場霾雨中來到了人間。
三月初,黃河上游的河冰消融,下游就發了大水,一連淹沒了十幾個州縣的堤壩,周遭郡縣的加急邸報幾乎堆滿了天子的禦案。禍不單行,周太後自去年的冬日偶然小恙,纏綿病榻一整個冬日,不見轉好,反而日益加重,入了春,甚至到了不能言語的地步。
上代齊國公周眺在的時候,周家是何等的風光。周眺當年軍功蓋世,哪怕仙去幾十年,北地胡人聞周眺之名,仍覺膽戰心驚。可這到底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誰都知道雖說齊國公是齊國公府名義上的家主,可到底周太後才是周家最後的頂梁柱。若是周太後當真有什麽不測,周家像陸家一樣衰敗下去,也不過是時日長短的問題。因而自周太後病重之後,齊國公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連數日,惶惶不可終日,遞了好幾道折子入宮求見。
天子雖是高太後親生,平日裏多有縱着高家,但畢竟周家才是他正統的舅家,因而少不得賜下古籍珍寶,手谕寬慰,又在大慈恩寺設壇做法,為周太後祈福,也祝禱期盼着下游州縣的澇災得以早日消解。
齊國公府中——
齊國公夫人哭得花容憔悴:“要我說,娘娘當年便是太偏心婉櫻了。自家的姑娘看不上,卻反倒叫薛家的姑娘做了皇後。到頭來,薛家日見勢大,反倒是我們周家,到最後什麽也撈不着。”
齊國公頭疼地甩開妻子的手,語氣不善:“婉櫻身上又何曾不是流着我們周家的血脈?”
“可她到底姓薛!”齊國公夫人的眼睛腫的像核桃似的,捏着帕子又哭了起來。
齊國公瞥了她一眼,脫口而出:“你也姓薛!”
齊國公夫人愣了一瞬,撲上前捶打着丈夫的胸膛:“我這都是為了誰!”
當年為還是東宮的太子甄選太子妃之初,齊國公夫人也不是沒有動過心思把周家的女兒送進宮中。可一來當時她的親生女兒尚在稚齡,二來幾個庶女又實在上不得臺面,一來二去的就耽擱下來,只好依了周太後的意思,擇定薛婉櫻為東宮妃。
過後數年間,周棠逐漸張開,時常出入宮中和周太後作伴,齊國公夫人便又起了讓女兒入宮的心思。她一生只生育了一兒一女,長子多病,幸而長孫卻是個争氣的,周家的興旺指日可待。十只手指有短長,私心裏她也确實更重長子長孫一些,盼着宮裏能有個周家的女兒。日後若是周玉明入朝,後宮才能有個人來替他說話。
可一連在周太後面前委婉地提起了好幾次,周太後往往總是避而不談,到最後更是直接給周棠賜下了秦家的婚事。
“阿棠新寡,除了天子,又有誰是她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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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公夫人捂着臉,終于說出了今日哭鬧最終的目的。
齊國公反應過來,卻沒有像齊國公夫人想象中那般大發雷霆,而是面露難色:“你快不要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東西!阿棠是何等的心高氣傲,怎麽甘心做天子的妃嫔?便是阿姊,如今在病中,卻還沒有糊塗。若我們真去求了阿姊,讓阿棠入了宮,周家和薛家的盟約也就算毀了一半。”
說着負手,大步離開廳堂。
齊國公夫人在案幾後枯坐半晌,直到她身邊用慣了的仆婦上前端來養胃的紅棗雞羹,仍無半點反應。
“夫人——”那仆婦站了半天,不見主母反應,只好出聲提醒齊國公夫人。齊國公夫人自她手中接過雞羹,問了一句:“娘子今日在屋子裏做了什麽?”
齊國公夫人向來以嚴苛治家聞名京畿,仆婦頗為畏懼她,此刻聽到主母發問,連忙上前半步,小心應答:“回夫人的話,娘子自卯時二刻起身,到午後時分,一直都在整理着老國公留下的手書。”
周棠的新婚夫婿秦必遠,兩年多前便在一次奉命清理流賊時為賊人的箭簇所傷,原本不過是一點小傷,秦必遠本人又向來身體強健,便沒有将這點小小的傷處放在心上,卻不想剿匪歸家後連日高燒不退,就就此英年早逝,留下新婚半載的妻子周棠。
秦必遠死後,秦家老夫人不知是否因着傷懷太過,百般地為難起了周棠。指責周棠善妒克夫,當年新婚之初,便仗着自己的家世強自送走了秦必遠的幾個通房,以至于秦必遠到死都未能留下一脈香火。
周家雖說聲勢遠不如前,但也是京中顯貴。周棠又有着一個太後姑母,自幼都是被人捧着長大的,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連夜喝令陪嫁的仆婦收拾細軟回了周家。
就此在娘家住下,深居淺出,整理起了祖父的遺物。周眺當年以軍功着世,暮年之際,原本想将畢生兵家所學鑄成書簡傳世,可惜未成竟就,溘然長逝。周棠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從前最愛華衣美食、走馬觀花,如今卻成日只着麻衣,簪白草,伏案閱卷。
薛皇後為此曾召周棠入宮,親自開解周棠:“時下雖重禮法,卻不重女子貞潔。夫婿既死,亦無子嗣,正當摽梅之年,大可不必如此自苦。”但周棠卻像是下定了守節的決心,只避居家中,專心着述。
反倒是天子知道周棠的事後,深為感懷,甚至給周棠賜下了命婦品銜,加封周棠為四品安泰郡君。
齊國公夫人探起簾子,入了周棠的屋子,先是責備道:“娘子在屋中着述,你們在旁邊又都是做什麽吃的,怎麽不将燈點得亮堂一些?”周棠自案幾後擡起頭,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輕聲道:“阿娘怎麽過來了?”
她本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如今卻穿戴的宛若四十的婦人。這還是因着這段時日周太後病重,周棠為了讨個吉利,才不再穿着素衣。
聽到女兒的話,齊國公夫人先是哽了一下:“還不是你父親——”
“父親又怎麽了?”周棠放下筆,起身走向自己的母親。
褪去少女的青/澀與浮躁,她身上開始日益顯露出一種娴靜雅致的美麗。
即使是她的母親齊國公夫人有時候都會看着沉寂下來的女兒,在恍惚間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
陌生之餘,又覺得似曾相識。
周棠走到母親面前,行了一個萬福禮,曲線婉轉,垂首時脖頸細長,一縷黑發,蜷在雪膚上,格外惹人愛憐。
齊國公夫人撫上她的髻發,輕嘆一聲:“我的兒,你還如此年少,怎麽好就似老僧不沾紅塵,不問俗事?”
說完嘆了一聲,話中不無忿忿:“皆是太後當年太過固執,定要将你嫁給秦家。如若不然,憑我兒的才貌,嫁入宮中,四妃又有何難?”
周棠聽了,微微一笑,反駁齊國公夫人:“母親糊塗了。妻才說所謂‘嫁娶’,四妃,也不過是天家的妾侍。”
齊國公夫人一下就被這句話哽住了,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周棠提着裙擺,踩着绫羅鞋襪,緩緩地步下臺階。
半晌,周棠才對齊國公夫人道:“姑母當年擇定阿姊,是因為唯有她做皇後,才能令薛周兩家同時信服。阿姊身上也有一半周家的血脈,有阿姊在,周家又怎麽會見頹勢?母親不必杞人憂天。”齊國公好色,妾侍衆多,周棠有很多的庶出姊妹,但她向來只喚薛婉櫻“阿姊”。
“有薛皇後在,便有周家。”
周棠這樣對自己的母親說,但內心裏,她诘問自己:果然如此麽?
*
興慶宮病重,幾位年長的皇子皇女都被傳召到周太後的病榻前侍疾。其中就包括了豆蔻之年的皇長女鹹寧公主,時年十二的東宮李沅,還有和東宮同歲的皇次子李淇。
這一日,周太後難得見了起色,甚至能靠在床頭,由着芸娘喂了半碗江米粥。太醫上前來診脈,都只敢面露喜色,說着“娘娘不日便能痊愈”這樣的囫囵話,但在場的人,連最年幼的皇次子都知道,搞不好這就是回光返照了。
天子正焦頭爛額地處理着黃河澇災之事,也被一并請到了興慶宮。周太後靠在床頭,看着團團圍住身邊的衆人,咳了起來:“一個個的,都圍在這兒做什麽?”
她伸出手指,指向天子:“一年之計在于春。眼下黃河堤潰,不知淹沒了多少農田,陛下該選派治水之人,力保春耕如常。”
又用餘光掃過幾位皇子公主:“你們也都散了吧。該上學的上學,該做旁事的,便做旁事。”
最後她的目光落到了薛婉櫻身上:“你留下來,孤有話要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