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天子為母親修葺的弘徽殿不可謂不華美,但高太後每每一回到宮城卻難免大發脾氣。原因無他,天無二日,人無二主,皇城之中,也只有那麽一個尊貴的女主人。雖然名義上,高太後是天子之母,是衆人敬仰的聖母皇太後,但在周太後面前,卻永遠都要三跪九叩,執以妾禮,無時無刻不提想着高太後,她的出身卑微,她今日的一切,不過是拜周太後所賜。
高淑妃眼神陰翳地跟着高太後的車辇後,半夜剛下過一場秋雨,到了清早時分,地上還是濕-噠-噠的一片,她身上所着的妃服裙擺,很快地就泥濘一片。
瑟娘小心翼翼地端詳了一眼高淑妃的面色,低聲道:“娘娘可要奴婢上前去告知太後一聲……請內侍緩步……”說着不無憂慮地看了一眼高淑妃因着寒氣入體而有些發青的面色。
高淑妃搖了搖頭。
“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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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宮中,周太後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她身邊積年伺候的掌事探起簾子走進來,恰好看見棋盤上,黑子白子互成犄角之勢,竟是一盤死局。
“娘娘的棋藝還是這樣好。”掌事放下新炖的燕窩,由衷贊美道。
周太後卻擡起頭,帶着一絲疲倦,輕聲問道:“甘露殿那邊如何了?”
掌事也不再笑了,轉為一臉肅色:“美人今日已經已經入殓,陛下感念美人生育皇嗣之功,特追封美人為昭儀,又恩封其父母兄弟。小公主也被陛下交給皇後撫育了。娘娘還請節哀,切莫因着美人的離世,憂思過度,傷了身子。”
周太後笑了一聲,擡起頭直視她的眼睛:“是麽?”
“芸娘。”周太後喚她,“你在我身邊,也有四十年的辰光了吧。”
掌事點頭:“回太後娘娘的話,是三十九年了。”
周太後又問她:“你是不是奇怪,孤為什麽沒有襄助皇後,為皇後說話,也沒有懲處淑妃,就只是令皇後孤立無援而淑妃小人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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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還是搖頭:“娘娘自有娘娘的定奪,奴婢不敢妄議。”
周太後終于從棋盤前起身,走到陛階上,居高臨下地望了她一眼:“我有時候難免困惑。婉櫻真的适合做一個皇後麽?”
掌事被她這句話吓得不輕,伏到地上,磕了一個響頭:“皇後上孝敬兩宮太後,不敢有絲毫差錯,□□恤宮嫔庶人,慈愛寬厚,不知太後何出此言?”
周太後卻不看她,而是在沉默半晌之後輕輕地拂去了衣裙上沾着的一點香灰——那是片刻之前,她禮佛時不小心于蒲團上沾到的。
掌事聽到周太後的聲音,冰冷,威嚴,宛若神龛旁的白玉觀音像:“這後宮裏能活到最後的,往往都不是善良的人。如若婉櫻還不能學會怎麽樣去做一個皇後——”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她必須學會怎麽樣去做一個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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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十一月,天空飄下了第一片雪花。“瑞雪兆豐年”。初雪來得這樣早,對天子而言頗有另一番意味。自漢武帝獨尊儒術起,董仲舒那套“天人合一”的言論就被道學家們翻來覆去,寫就了多少陳詞濫調。這不,京城初雪的消息才剛剛傳入宮中,幾個翰林學士的溢美之詞也就一并呈到了天子的禦案上。
但這一切對于麗正殿中的甄弱衣來說,顯然無關重要。她不是薛皇後,不曾飽讀詩書,沒有多少憂國憂民的心思,不會去思考雪下得這樣大,京畿附近是不是該設些炭火攤子,供流民取暖。兩月前薛美人突然地就難産去世,天子将和安公主交給了甄弱衣撫育,而随之而來的,則是甄弱衣被默許着久居于麗正殿。
理由都是現成的——她既年少,又不曾生育,沒有什麽照顧孩子的經驗可談。若說宮中有的是傅姆宮人,不缺照顧孩子的人手,可薛美人畢竟是薛皇後的族妹。皇後有心要照拂族妹留下的唯一的子嗣,連帶的一同庇護甥女的養母。雖說麗正殿是中宮居所,向來沒有容留妃嫔的道理,可薛皇後既然首肯,甄貴妃本人也樂得在麗正殿和皇後作伴,後宮衆人更是只有盼着甄弱衣不要回到昭陽殿,巴不得她就此岌岌無名于麗正殿,不要再同他們争寵。
這事也就這麽被默許了下來。
甄弱衣拿着剪子,細細地剪去肚兜針腳的間隙,采桑走進屋子裏,關上了窗。
看到案幾上擺着的十色針線,采桑在心底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說尋常人家哪個不是攀慕富貴,盼着天恩,甄貴妃倒好,避寵避到了麗正殿中。若不是她伺候在甄弱衣身邊幾年的工夫,知道她既大大咧咧又刻薄犀利,半點瞧不出少女懷春,真要以為她是心有蕭郎。
可即使如此,采桑還是忍不住提了一句:“這些日子來,家中夫人給娘娘托的口信,娘娘只管擱置,只怕天長日久的,夫人難免心裏不舒坦……”
甄弱衣瞟了她一眼,莞爾一笑:“那不然呢?本宮哪來的通天本事,給我那幾個好妹妹尋覓薛家的郎君,周家的公子?我姨娘這是因着我弟弟還小,不然你看她敢不敢誇口讓我去說項讓公主下降。”甄弱衣生的很美,采桑從前聽人說“女娲娘娘造人”的傳奇,見了甄弱衣後卻總是不由得想,這人和人都是泥巴捏出來的,怎麽就那麽不一樣呢?譬如此刻,甄弱衣只是一笑,就已經大有一種要傾國傾城的風範。
采桑小聲嘟囔:“若娘娘不成日避寵君前,薛周二家的郎君也未嘗不可……”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唇角帶笑,但眼睛裏的不悅卻做不了假。
這位主向來是最不聽人勸的,便由着她胡鬧去吧。
她嘆了口氣,轉而對甄弱衣道:“公主醒了,正哭鬧着呢。乳娘怎麽也哄不住,娘娘便去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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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連嬰兒都知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才剛兩月大的和安公主,自睜開眼後,唯有見到薛婉櫻和甄弱衣的時候從不哭鬧。甄弱衣蹲在搖步床前,搖了好一陣撥浪鼓,好不容易才将小公主又哄得睡了過去,再站起身,因着腿酸,差點叫長長的燕尾裙擺給絆了一跤。
幸好旁邊伸出一只柔軟的手,扶了她一把。
甄弱衣擡起頭,對上薛婉櫻宛若盈盈秋水的一雙眼睛。
也許人喜愛美好的人就像喜愛春花秋月白露蒹葭等一種美麗的事物一樣自然。
“娘娘怎麽不在殿中歇着?”怕再次吵醒了小公主,甄弱衣刻意壓低了聲音,薛婉櫻伸手,替她正了正衣襟:“我什麽時候有過午歇?”
甄弱衣回想了一下,笑出了聲。
薛婉櫻向來少眠,在小公主沒有到麗正殿之前,她們時常在午後依照着一些薛婉櫻書櫃中的傳奇筆記搗弄各類吃食和玩意,以此消磨時間。
和安在搖步床裏輕輕地哼了一聲,吹出了一個泡泡。
甄弱衣頑皮,拿着手指往她臉上輕輕地戳了戳。
薛婉櫻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完了,瞪她一眼:“哪有你這樣做人家母親的呢?”
其實甄弱衣對于撫育孩子這件事的概念着實模糊。
小公主的日常吃食自有乳母,居所衣物也往往是薛婉櫻在操心。甄弱衣名義上是和安的養母,日常更多的卻不過是陪她玩樂。她還很年輕,不夠喜歡孩子,生不出一種做母親的感覺。那日硬着頭皮應下天子,事-後再回想也不是沒有過懊悔的時候。
但能長久地淹留麗正殿,又讓她覺得這一切沒有那麽難以忍受。
那天薛皇後給她講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在薛婉櫻垂首磨墨的間隙,甄弱衣出神了,因為她想到,麗正殿對于她來說,又算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桃花源呢?
可故事的最後,那人離開了桃花源,而且再沒有找到回去的路。甄弱衣不喜歡這個結局。
她又轉過頭去看薛婉櫻,她靠在搖步床邊。為了不傷到小公主,床上的欄杆都圍了一圈細細的絨布。薛婉櫻伸長手,在小公主的手腕上系了一個小小的福袋。
甄弱衣馬上伸手讨要:“我的呢?”
薛婉櫻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忍着笑:“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
甄弱衣不依不饒,一連叫了她好幾聲:“阿姊阿姊阿姊。”
最後薛婉櫻被她纏得實在沒辦法,戳了戳她的腦門,拉着她走出了小公主的寝居。
“都備着呢,哪裏敢忘了你的?”
檐下結了冰,她們路過的時候實在不巧,積冰松動,有一角正正地砸到了甄弱衣的袖子上。她先是惱怒道:“麗正殿的宮人都不清積冰的麽?”但瞥見薛婉櫻在偷笑,便不由地惡向膽邊生,用裹着積冰的袖子,作勢往薛皇後的脖子上探去,薛皇後笑得更厲害。
一邊的塗壁臉上已經是烏雲密布。
薛皇後帶着她邁下臺階,恰好遇見鹹寧公主從宮門處進來,身後跟着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女。少女穿着一件雪白狐裘,面容清秀,見了薛婉櫻和甄弱衣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娘娘萬福。”話裏帶着一點鼻音,剛說完就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鹹寧公主解下自己的氈帽,兜到她頭上,對着身邊的宮人吩咐道:“去煮一碗姜湯來。”說完拉着少女就往自己的寝居跑。
甄弱衣看着兩個少女拉着手在院子裏走動的身影,擡起頭,剛想問薛皇後那少女是誰,薛皇後卻已經答道:“那是侍中趙邕大人的愛女,喚亭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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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