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甄弱衣探起簾子,走入産室內的時候,薛婉櫻仍一動不動地跪在床榻錢,像是沉浸某種無法言說也無法排解的思緒中。初升旭日讓天邊的魚肚白染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紫紅色。
在朦胧的光暈裏,薛皇後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的孱弱。
她太瘦了。
在這個時候,甄弱衣又感覺到了她身上那種強烈的厭世感。于是她恍然想起,也是在一個黃昏,在麗正殿的小軒窗前,她和薛皇後曾經有過一番對話。只是那時,她們被夕陽的餘燼籠罩,而此刻她們正沐浴在的,是晨曦的微光。
甄弱衣嘆了口氣,走過去,伸手搭上薛皇後的肩膀。別過臉,看見薛美人早已冰冷的容顏,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感。
- - -
甄弱衣扶着薛婉櫻從産室中走出來的時候,已然是天光大亮了。宮人小心翼翼地引着她們往前殿走,小公主和天子都在那兒。
甄弱衣鬼使神差的最後望了一眼薛美人的方向。兩個宮人上前,為薛美人蓋上白布。于是薛美人曾經的花容月貌就這樣被湮沒在了一片白色的浪潮中,等待着化為一抔泥土,歸于大地的命運。
高太後顯然對這個害得她空歡喜了一場的女孫心懷芥蒂,就連兒子主動将小公主的襁褓遞給她,她都不肯去接,而是酸不溜秋地道:“不過是個公主吧,瞧你高興的那樣!”
宮人小心翼翼為薛婉櫻探起簾子,引着她入殿中,高太後這句話,冷不防的,就落到了薛婉櫻耳中。
見到薛婉櫻,高太後在一瞬又想起剛才的所有不快。于是冷着臉對薛婉櫻哼了一聲:“你還來做什麽?人都死了。你不正滿意嗎?”
殺人誅心。高太後的這話,不可謂不惡毒。就連甄弱衣,自認為早已見慣了後宅女人争奪時的醜态。也不得不由衷地承認:高太後實在是她見過的,令人讨厭的女人裏頭的翹楚。
實在是,旁人的壞是尚且需要遮掩的,但高太後的壞卻是絲毫不加掩飾的。他就是粗魯,庸俗,惡毒,并篤定了他人拿他沒什麽辦法。
在這個時候。甄弱衣突發奇想。高太後和高氏一族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不過是仗着天子是高太後的親生兒子。如若有朝一日……天子先行山陵崩,那是高太後和高家又要如何自處?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甄弱衣先被自己吓了一跳。再怎麽厭惡那些制約她的禮法,甄弱衣其實還是一個在條條框框下長大的女人。犯上作亂,對于她來說,還是一件太過可怕的事情。
Advertisement
薛婉櫻并沒有理會高太後的挑釁。而是徑直走到天子身旁,伸出手,接過了他懷中的小公主。方才在父親懷中一直不安定的小公主,到了薛婉櫻懷中就突然安靜了下來。
天子看了她一眼,笑了:“這孩子的母親說起來也是薛家的女兒,現在她的母親既然沒有了,你将她帶去麗正殿,往後便如同親生女兒一般。”
甄弱衣注意到,天子這話說完,一旁站得遠遠的趙婕妤突然擡起頭飛快地瞟了高淑妃一眼,而高淑妃的臉上卻始終保持着一種氣定神閑的微笑。
甄弱衣不由心中一沉。
也是在這個時候,外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
薛美人的傅姆白氏,披發赤足闖入殿中,哀聲哭訴,薛美人之所以會難産,并非事出偶然。
殿中衆人俱是一凜。
甄弱衣緩緩地攥緊掌心,終于還是來了。
白氏睜着一雙哭得赤紅的眼睛,扭頭望向高淑妃:“是她!是她在送給美人的鼎中動了手腳!美人才會暴飲暴食,才會……”
天子面色一冷。但還不等天子說話,趙婕妤就搶先道:“凡事總該有憑證,且不說淑妃娘娘在宮中一向有賢名,又沒有加害美人的動機。你一個奴婢,只憑一張嘴就要給貴人定罪?”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道:“淑妃姐姐确實向來賢惠。婕妤這般見着誰都要諷刺兩句的,也不免要為淑妃姐姐辯白。”
“你又在胡說什麽?!”聽到甄弱衣的話,趙婕妤不由有些惱怒。甄弱衣這話,明面上是誇高淑妃賢良溫厚,其實還不是在暗搓搓地說她趙芳蕖叫人收買了才說出這樣違背性子的話?
然而天子看向高淑妃的目光終于不可避免地就帶了那麽一點探究。
甄弱衣曾經深受聖寵,固然十之八-九是因為貌美過人,但總也有那麽一二是因為她比旁人更懂得天子是怎麽樣的人。
高太後護短,聽到白氏的話不由勃然大怒,可高淑妃自始至終臉上恬淡靜谧的微笑卻連變都沒有變。
顯然,她的底牌并不在此。
趙婕妤忽然低聲道:“這也不是宮中第一次因着生産殒命了,從前三皇子的生母不就是……”
天子猛地看向她,喝了一聲,“把她給朕帶下去!幽閉不得出!”接着又揚聲道:“将那香爐拿上來。”
高太後卻先發怒道:“你這孽子是什麽意思?蘭芝是什麽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麽?”
普天之下,敢這麽叫天子的,大概也只有高太後了。
而就算是高太後如此大動幹戈,天子也只是輕笑一聲:“誰知道呢?”
甄弱衣注意到,一直神色自若的高淑妃,臉上終于也有了一絲裂痕。
甄弱衣不由莞爾。可笑完又有些悲哀。後宮女人的争鬥,在天子看來,不過是猴戲而已。戮害至死又如何?總歸他多的是美人,而美人圍着他團團轉為他使出渾身解數的感覺格外好。
高淑妃脫簪,跪到天子面前,低聲道:“妾不敢。”
天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後才拍拍她的手,笑了:“朕自然是信你的。”
也是在這個時候,宮人擡着那方寶鼎進了殿。
高太後一眼看見那是自己送給高淑妃的丹鶴寶鼎,一拍大腿,大聲嚷起來:“好哇!你怎麽不說是我老婆子害的她!”
一直沉默地抱着小公主的薛婉櫻突然開口,冷着聲音:“打開!”
甄弱衣想要阻止,已經是來不及了。
寶鼎被打開,兩個天子的近身內侍趨上前,不錯眼地察看起來。又伸手仔細地将寶鼎中的香屑握在手機搓了搓。如此反複足足一刻鐘後,才擡頭對天子道:“回禀陛下,不過是尋常的水沉香。”
為薛美人看胎的太醫也被提溜到了禦前,他本就年紀大了,出了薛美人難産這一出事,更是惶恐不已,幾乎只差以頭觸地證明清白。
天子問他薛美人的脈案,那太醫戰戰兢兢地道:“美人孕中脈象康健,只,只是不似尋常孕婦有害喜、食欲不振之象……故,故而……”
言下之意,薛美人只是貪食,誤了自己。而她的傅姆攀咬高淑妃的一番話,不過是無稽之談。
甄弱衣心中一嘆,她早該知道,昨夜那個刻意将高太後引到産室外的宮人,還有此刻支支吾吾的趙婕妤,無不都是高淑妃的安排。
她要的不止是讓薛美人一屍兩命,讓薛皇後失職被诘難,更是通過苦肉計,激起高太後對她的回護,利用高太後的胡攪蠻纏,達到真正的目的。
——比如将皇子養在自己膝下。
大概高淑妃唯一算漏的一點就是薛美人生的竟然是個公主。
也因此,高淑妃對接下來的事顯得并不怎麽熱絡,反倒是高太後聽完太醫的話勃然大怒:“好啊,我就知道——”
她的話還沒說完,薛婉櫻突然将手中的小公主遞到甄弱衣懷中,自己則走到高淑妃面前,揚手,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這巴掌的力道之狠,高淑妃的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甄弱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薛婉櫻。其他人也沒有。因而偌大的甘露殿,一瞬間陷入了死寂。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高太後。見侄女被打,她怒不可遏地就要去掐薛婉櫻,塗壁眼尖,即刻死死地抱住了高太後的腰。
高太後扭過頭,朝天子嚷起來:“你就這樣看着你老娘被欺負?!”
眼前的場景實在是太荒謬了,以至于甄弱衣看得目不轉睛。
天子喝了一聲:“都滾下去!”
場上終于安靜了下來。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天子突然将目光移到了甄弱衣懷中的小公主身上。
他漠然道:“皇後悲痛過度,禦前失儀,想來不适宜撫育公主。淑妃賢良溫厚,正好為公主的養母。”這就是對高淑妃和高太後的安撫了。
高淑妃身邊的宮人上前,伸出手要去接小公主。女嬰卻在這個時候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甄弱衣回想着從前乳母哄阿弟的模樣,笨手笨腳地抱着孩子輕輕地颠了起來。女嬰終于止住了哭泣,又一次進入夢鄉。
她莞爾,擡頭對天子道:“看來凡事講究緣法呢……小公主似乎更喜歡妾呢。”她說着,還用指腹輕輕地蹭了蹭小公主的鼻子。
天子瞪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終于還是對這個女兒以及她早逝的母親生出了一點愧疚,最終道:“那這孩子就養在昭陽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