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薛美人千辛萬苦,耗了一夜工夫生下的卻是個公主。
高太後高漲的情緒突然就将歇了下來,以至于根本無心去聽宮人的後半句話:薛美人生下公主後血有血崩的跡象,雖說太醫們用老參吊着,恐怕也撐不了太久了。反倒是甄弱衣聽到這句話,心中一凜。
她只是一把甩開趙婕妤搭在她胳膊上的手,不無遷怒地道:“說的信誓旦旦的,是個皇子,怎麽到頭來竟是個公主?”
這話未免太過直白伧俗,就連一旁伺候的宮人都有些不忍心再繼續聽下去
——這又哪裏像是一朝皇太後會說的話呢?說是一個鄉野村婦也不為過吧?可偏偏她是天子的生母,是這天底下僅次于周太後最尊貴的女人。甚至也許周太後本人也不過是白白地占着名分,時下以孝治天下,因而尊貴如天子不得不對對周太後這個恩重如山的嫡母言聽計從,可誰知道在天子心目中,是不是生養了他的村婦要更重要一些。
因而面對高太後的怒火,趙婕妤不敢躲。
她只是深深地将自己的臉埋了起來,任憑高太後的唾沫濺到她的臉上。
至于麽?便是女兒也是值得歡喜的。高太後膝下也不是沒有養過孫女,如今這般的表現,泰半還是因着剛才和薛皇後的争執,覺得失了顏面。
可讓她丢臉的始作俑者卻似乎絲毫不将這事放在心上,聽了宮人的傳話,拍開甄弱衣的手,探起簾子就往産室內走去。
高太後惱怒不已,按了半天太陽穴,指着薛婉櫻的背影對趙婕妤和甄弱衣兩人忿忿道:“我就知道她素日的賢惠全是假的……待會兒我兒來了,你們一定要給我作證……”
甄弱衣原本猶豫片刻後跟在薛皇後身後打算入內,聽到高太後的話,忽然腳步一緩。
她擡頭,望了一眼天邊展露出來的魚肚白,心中的惴惴不安絲毫沒有消散開來。她好像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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産室裏彌漫着一股濃重的血氣。薛美人躺在榻上,額上綁着一條白巾子。孕中勤加進補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肉也似乎在這一夜的生産中耗盡了元氣。一陣風吹過,床頭油燈忽明忽暗間,薛婉櫻看到薛美人年輕的面龐漸漸被眼淚打濕了。
她走上前,縱然心中有千般萬般的責怪,到底也不在這一時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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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傅姆說的是對的,她太過心慈手軟,而她們又有着太多自己的打算。
她分明已經告訴過她,她不會打這個孩子的主意。
因害怕身邊的人陽奉陰違,不同薛靈均說實話,她還曾當着薛靈均的面親口告訴她。
可薛靈均并不信她。
薛婉櫻長嘆了一口氣,握住了薛靈均的手。
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只有薛靈均眼角淌過的淚珠,是滾-燙的。
她蒼白的嘴唇翕動,薛婉櫻俯身,聽見她說的是:“讓我看一看孩子……”
小小的女嬰,被早已備好的乳母簡單地擦洗後,抱到了薛美人面前。薛美人側躺在床榻上,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女兒的臉,卻終究沒有力氣。
“阿姊……”
她的聲音那樣輕,宛若一片羽毛,頃刻間就要被風帶走了。
少女過往的咄咄逼人和小小的算計,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反倒顯得靈動。
薛婉櫻心中大恸,站在床榻前,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反倒是薛美人向她伸出手,等到薛婉櫻傾身貼近她,就聽到薛美人對她輕聲道:
“對不起,阿姊,我以後一定會聽你的話了。”
“小心高淑妃……香爐裏,有手腳。”
這是她生命中最後的兩句話。仿佛是意識到母親的離去,女嬰在乳母的懷中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也是在這個時候,屋外突然響起一聲通禀——
“陛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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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弱衣聽到天子的禦駕到了甘露殿,先是皺了皺眉,而後飛快地問了身邊前來傳話的內侍一句:“陛下今晚歇在何出?”
那內侍是知道甄弱衣盛寵之名的,有心想要和她賣個好,正要開口,卻已經是遲了。天子撇開儀仗,徑直入了甘露殿,身邊還立着面色蒼白的高淑妃。
所有的困惑,在這一瞬都有了解釋。
她慢慢地向天子和高淑妃走了過去。
卻不曾想高太後比她身手敏捷上數倍,見了兒子,猛地撲上去,哭道:“我的兒啊,你可算來了,你是不知道薛婉櫻她——”
“她怎麽了?”天子卻并沒有像高太後想象中那樣立即義憤填膺地為她出頭,而是捋平被母親抓皺的衣襟後才不鹹不淡地問了這一句話。
在那一瞬間,甄弱衣看見了高淑妃臉上一閃而過的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佛口蛇心,這四個字,果然一點不假。
——只是她的打算,今晚必然已經要落空一半。興許這也是高淑妃方才随着天子一同入內時,興致不高的緣由。
而另一半的打算……
高太後見兒子如此表态,心中是又氣又急。她實在是不明白薛皇後身上有哪一點值得兒子如此看重。世人都說薛婉櫻賢惠大度,但她卻知道自己這個兒媳遠沒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體貼。薛婉櫻的柔順是貼在表面上的,不是生在骨子裏的。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聽侄女說了,薛婉櫻自生完太子之後,就幾乎再沒有讓天子在麗正殿中留宿過。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偏偏兒子卻護着她,替她遮掩。高太後越想越氣,只覺得天子就像是民間俗話說的那樣,有了媳婦忘了娘。她當下早把什麽薛美人、小公主都抛到了腦後,一心一意地計較起天子的不是來。
“我生你的時候,是在寒冬臘月。你父親不喜歡我,也不看重你,宮人見高踩低,甚至連炭火都不曾供足。我沒有辦法,只能徹底将你抱在懷裏……後來皇後要将你帶去麗正殿,我有一千個一萬個舍不得,還是讓你去給她做了兒子,因為我不願耽擱了你的前程。”
這樣的話,天子從小到大已經聽了許多遍,漸漸從一開始的心疼愧疚,變成了如今的不耐,尴尬。宮人們不敢窺探天子家事,紛紛避得遠遠的,高淑妃被姑母扯着袖子,臉上神色不明。
甄弱衣在一旁圍觀着這一出鬧劇,不由幸災樂禍地想,先帝那麽多庶子裏頭,周太後偏偏挑了在哪一方面都不出衆的天子,是否正是因為看重了天子的母家足夠不争氣,掀不起任何波瀾?
有這樣一個母親,天子怎麽能不喜歡薛皇後?
高太後越是胡攪蠻纏,天子越喜歡薛皇後的高貴得體。
但其實也不能這麽說,畢竟薛婉櫻确實是一個值得所有人欽佩喜愛的人。不知怎麽的,甄弱衣又在心中小小地反駁了自己一句。
最後天子終于被母親哭到厭煩,也因為母親大庭廣衆下的毫無體面可言而感到深深羞惱,有些口不擇言地對母親道:“您不是為了我的前程,也是為了您的前程,高家的前程!”
這話一說出來,高太後忽然就不哭了,擡起頭,看了天子一眼,轉過了臉。
天子其實也有些懊悔,卻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補救,幹脆負手,大步向産室門前走去。
甄弱衣在心中呵呵笑了一聲:有些話,便是真的,也不能說出口啊。
她又看了高淑妃一眼,怎麽看怎麽覺得她臉上挂着的恬淡微笑廉價且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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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美人殁了,年幼的小公主甫一出世就沒了母親。天子從宮人的驚惶的話語中得知了這個消息後,也不過是惋惜了那麽一瞬。
他确實也是喜愛薛靈均的,只不過那喜愛就廉價許多了。他對天下的美人大抵都是一樣的喜愛,可沒有了這個美人,總還有別的,不值得傷懷。因而聽了這話,天子也不過是“哦”了一聲,說:“可惜了。”
又問:“皇後呢?”
宮人說,薛皇後悲痛不已,在産室中還未出來。天子皺眉:“産室本就血光重,又死了人,太不吉利,讓皇後出來見朕。”
自己的腳卻是絕不挪動一下。
一個女人,為他生下女兒死去了,也不值得他看上最後一眼。
甄弱衣深深感到齒冷,同時卻又在心中告訴自己:這就是帝王家,這就是人間世,這就是男人。
值得麽?不值得。
不等宮人阻攔,甄弱衣已經大步邁入産室。
……
薛美人的手終于徹底地冷了下去。薛婉櫻看着這個還很年少的族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思緒卻忽然回到了八年前的夏夜。
那時天子還是太子,他們一家人還住在武德殿。她剛生下兒子,陸家的女兒也緊随着生下了小皇子。這個局面其實并不讓薛婉櫻感到有多麽意外。
從皇帝将陸家的女兒賜給東宮開始,薛婉櫻已經預料到了會有這樣的局面。
争吧,最好争得死去活來,最好薛周陸三家勢成水火。薛婉櫻在心裏揣測着那個老人內心的念頭,發出一聲冷淡的嘲諷。
但丈夫寵幸了納珠的事還是讓薛婉櫻感到氣惱。
她了解納珠,知道她在宮外早有親事,定然不會是自願。
她問納珠是怎麽想的。納珠說,是她對不住薛婉櫻。
薛婉櫻有時候會疑惑,是因為她生在富貴中,不知人間疾苦,還是世人為了富貴,可以枉顧一切悲觀?
納珠在武德殿偏院住下了。薛婉櫻自然不會為難她,卻也終于不那麽親近,只是按章行事罷了。
直到八月後,納珠難産,一屍兩命。武德殿中起了流言,太子妃容不下背主的奴婢,幹脆連孩子一并都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