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後來甄弱衣還記得那一日是九月初四,銀月如鈎,懸在幽藍中天,群星潆繞,漾出了一帶銀河。
約莫子時中,麗正殿的宮門被宮人叩響了。
最初,急促的叩門聲并沒能驚醒甄弱衣,她正沉浸于自己幽深的夢裏。在夢裏,她回到了九歲的時候。秋夜晚風和昫,吹到屋中,她的額頭開始大顆大顆地淌汗。
大夫說,她生病了,不能再受涼。家中人口多了,奴婢就顯得捉襟見肘。姨娘院子裏總共不過是兩個婆子、兩個小丫鬟供差使。
她睡得迷迷糊糊,覺得嗓子疼,想起來藥還沒喝。她想喊婆子幫她把桌上的藥拿來,這才想起來,弟弟身上起了疹子,婆子和丫鬟都去照看他了。
那也不要緊。她捂着微微發熱的額頭,從床榻上坐起身,踟蹰挪到桌子邊。白瓷茶壺的旁邊擺着一碗黑糊糊的湯藥。
藥太苦了。她只是喝了一口,就不想喝了。她開始張望四周,沒找到蜜糖,她有些失望。
甄弱衣端着藥碗,走到窗邊,伸出手推開了兩篇半閉的窗扉,然後将手裏的藥碗向下傾斜,看着褐色的藥汁歸于黑色的泥土。
而她睜着眼,看到不知名的花兒下負重爬過的螞蟻。擡起頭,墨藍色夜空中的懸着雲,潔白而溫柔。小小的甄弱衣撐着胳膊看窗外的夜空,視線追随着飄動的雲。
頭腦昏沉沉的,她想象着自己變成了一顆自由自在的星,跟随在溫柔的雲朵身後,緩緩趨近她,終于和她并肩。
……
甄弱衣從睡夢中醒來,探了探自己的額頭。
還好,不燒。
她擡起眼,看到窗外是一片燈火通明。人潮湧動,焦慮的聲音穿透弦月窗,每個人都在交頭接耳的說着什麽。甄弱衣皺了皺眉,揚聲喚采桑。
采桑在外間“诶诶”兩聲,進來的時候頭上盤着低髻,到了甄弱衣面前還打了一個呵欠,清醒過來,又連忙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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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弱衣狐疑地看她一眼,問她:“外頭是怎麽了?”
采桑聽了,勉強克制住在甄弱衣面前打呵欠的沖動,低聲解釋道:“是甘露殿那邊薛美人發動了。”
見甄弱衣皺着眉沉默不語的模樣,采桑心裏奇怪,但還是道:“不關娘娘的事,娘娘且歇下吧。皇後娘娘已經過去了……”
甄弱衣猛地從床榻上起身,赤足踏地,就要往外走去。采桑反應過來,驚慌失措地攔住她,“娘娘,您這是?”
甄弱衣拍開她的手,沉聲道:“備辇,我要去甘露殿。”采桑一向畏懼她,聽了她的話,下意識往外走,快要邁過門檻的時候,才猶疑着回過頭道:“娘娘……我們是不是該回昭陽殿了?”
甄弱衣不耐,打斷她:“快去!”
采桑垂首,匆匆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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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甄弱衣只不過是暫居麗正殿,既沒有将貴妃儀仗帶過來,也無權指使麗正殿中的宮人做什麽。因而一開始采桑雖然迫于甄弱衣的威勢應承下來,真到了沈氏面前說明來意,被沈氏冷淡的眼神一看過來,也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貴妃真是越發古怪了。
她猶記得當日麗正殿中薛美人諷刺甄弱衣時的場景。不過是仗着有了個孩子罷了,也不見得陛下多看重,便敢登鼻子上臉的。采桑在心中叫苦不疊:你說說,薛美人生産,又和甄貴妃有什麽關系?
她心裏這麽想着,一句“是奴婢思慮不周,這就去回禀了貴妃”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但随即想起甄弱衣的性情,她又猛地閉上了嘴。
她幾乎已經能想到甄弱衣會說什麽。
——“沒有車辇,那便走去吧。”
想到這裏,采桑只能硬着頭皮,開口想要再說幾句。冷不防背後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鹹寧公主對沈氏道:“我記得麗正殿中還有另一副車辇,去取來吧。”
采桑這才千恩萬謝地走了。轉身之前,采桑又回過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巋然不動的鹹寧公主,不知怎麽,生平第一次竟覺得她比東宮殿下還有多幾分氣勢威嚴。
興許只是因為公主年長一些吧。采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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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辇到麗正殿的時候,甄弱衣恰好看見一盆血水被宮人端了出來。暗紅色的血被深黑色的夜幕裹挾,甄弱衣第一眼甚至沒能認出那是血的顏色。
薛美人這一胎生得兇險。
來往的宮人都低垂着眉眼,行色匆匆,像是害怕自己甫一停留就要為即将到來的怒火針對。
甄弱衣皺眉,大步向甘露殿內走去。宮人下意識攔住她,且不說昔日甄弱衣和薛美人之間的恩怨,就說如今薛美人正在生産的關卡上,她來,豈不是湊熱度了?
宮人道:“婦人生産,最是血氣重。娘娘金尊玉貴,此地不是娘娘該來的地。”
甄弱衣正心焦着,根本無心和她白扯,本打算以勢壓人,冷不防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高太後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沒啥好槍,張口就嚷道,“大晚上的不睡覺,你來這裏做什麽?”
甄弱衣回過頭,看見趙婕妤挽着高太後手,向她走了過來。趙婕妤低垂着眉眼,見了甄弱衣,不知怎麽慌了一下。但甄弱衣還來不及深思,高太後就又沖她嚷道:“問你呢?人家生孩子,你來湊什麽熱鬧?”
高太後打量了她一眼,嫌棄道:“你入宮時日也不短了。到現在都還沒能為我兒生下一兒半女。若不是我兒喜歡你,我早就把你打發去尼姑庵子了。”
甄弱衣壓下心中的厭惡感,轉而展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主動上前。挽住了高太後的手,柔聲道:“妾正是因着深受皇恩卻遲遲未能為陛下開枝散葉,才深感不安。故而甫一聽說薛美人發動了,妾便趕過來了。”
她笑吟吟地去看高太後:“妾無福為陛下生下一兒半女,但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
高太後哼哼兩聲,“不懂事,你是妾!皇後這麽說也就算了,你哪來的資格這麽說?”
甄弱衣卻不惱,仍笑道:“母後教誨的是。”高太後這才消了氣,卻又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忽然的沉默了下去,任由甄弱衣挽着她快步向甘露殿走去。在這個過程中,趙婕妤一直垂着臉,始終不敢看甄弱衣哪怕一眼。靠的近了,甄弱衣才發現,她的肩頭微微發抖,像是刻意地抑制着心底深深的恐懼。
甄弱衣轉過頭,用一種前面十幾年人生從未有過的甜美語氣對高太後道:“這麽晚了,母後不在弘徽殿歇着,怎麽到甘露殿來了?”
高太後也沒在意,看了另一邊的趙婕妤一眼,随口道:“她和我說的,太醫說了薛美人肚子裏的一定是個男孫。我自然是要第一時間來看看的……”
甄弱衣瞥了趙婕妤一眼,若有所思。
她們走到回廊,迎面又遇上了一個神色張皇的宮人端着一盆深紅的血水。
宮人跪在高太後面前,哀聲道:“孩子太大了。薛美人恐怕是兇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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