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陸賢妃剛一踏進清涼殿的門,一道小小的影子就撲到了她懷中。
“阿娘!”
皇次子李淇抱着母親的腰,将頭深深地埋在母親身上,擡頭看見母親有些顯得蒼白灰敗的臉色,李淇從自己的衣襟裏掏出一條小手絹,遞給母親,安慰母親道:“阿娘不哭。”
陸賢妃垂頭,看見兒子稚弱沉靜的面容,指腹揩過兒子的鼻翼,勉強露出了一個笑:“阿娘沒有哭。”她輕輕地摸着兒子的頭,揮手,讓殿中伺候的宮人都退了下去,而後才拉着兒子坐到了羅漢床上。
李淇雖然今年不過八歲稚齡,但聰慧卻遠勝同齡孩童。他盯着母親發紅的眼眶看了一會兒,忽然擡起頭對母親說:“阿娘,你不要怕,等以後兒臣長大了出人頭地,便再沒有人敢欺負你和阿弟了。”
陸賢妃只當兒子是小孩子意氣,對他說的話不以為意,因而随口道,“好,阿娘就等你出人頭地的那一天。”
可內心裏,陸賢妃是不相信這句話的。
出人頭地?生在他們這樣的人家,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還要怎麽出人頭地?學那些窮酸舉子去考科試麽?
陸賢妃閉上眼睛,恍然間想起年幼時那些庶族子弟排着隊在家門前求見祖父的場景。那時姑祖母還在,先帝因着從前做東宮時,母親陸太後受到武帝冷落,加倍地對陸家好。絡繹不絕的賞賜,一撥又一撥地下來,賓客雲集,陸家的宴客廳堂,從早到晚就沒有将歇的時候。那時的日子多風光啊,陸賢妃想。
她再睜開眼,卻發現兒子一臉警惕地向外看去,小小的臉都繃緊了,滿眼寫着戒備。陸賢妃順着兒子的目光看過去,見自己的貼身侍女站在門口,隐沒在陰影中的面容仍顯露出一種濃重的憂慮之色。
陸賢妃看了她一眼,先是低頭對兒子道:“你随乳母去看看你弟弟睡了沒,阿娘先和下人說些事。”說着又揚聲喚來皇次子的乳母,李淇依言從塌上起身,被乳母牽着手朝門外走去,不知怎的,在跨過門檻的剎那又回過頭來看了母親一眼。
……
陸賢妃一直目送兒子遠去,直至他小小的背影被濃重的夜色吞沒,不知怎的,陸賢妃突然生出了一股心慌之感。紅豆眼見陸賢妃臉色發白,連忙攙着她重新坐回美人榻上,又蹲下|身給陸賢妃錘起了腿。
一邊捶腿,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可是還在為十七娘子的事煩心?”
陸賢妃垂眼去看她,突然伸出手,撫上紅豆的臉旁。十七八歲的小娘子,面容清秀稚嫩,看着就讨人喜歡。她恍然想起那個女人在她面前趾高氣揚的一番話:“家中原是想着娘娘占着嫡長女的名頭,合該為下邊的弟妹做個表率,才将娘娘送入了宮中。卻不想娘娘竟做出這樣的事。要我說啊,娘娘是是該收拾自己的脾性了,畢竟宮裏可不是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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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說話時得意的神态,和她唇上豔色的胭脂一樣讓人作嘔。見她不語,那個女人又繼續道:“送你十七妹妹入宮,也是你大人的意思,總歸是自家姊妹,你十七妹若是得了寵,也好來日為你在禦前回寰。”
陸賢妃猛地一揮手,撲倒梳妝臺前,将上面放着的名貴珠寶和各色胭脂都打落到地上,喉中發出一聲悲切憤恨的低鳴:“賤人!我要殺了那個賤人!”
紅豆在她身後跪下,抱住她的腿,哀聲勸道:“娘娘切莫沖動行事,凡是多想着二皇子和四皇子。”聽到兩個兒子被提及,陸賢妃原本滿心的怨怼和怒火突然就像是大冬天裏被潑了一桶雪水的銀絲炭,“滋啦——”一聲冷卻下來,還不停地往上頭冒着白煙。
她整個人的氣勢突然就頹了下去。紅豆察言觀色,扶着她坐回了美人榻上,這才低聲道:“夫人緊着這時候将十七娘子送進宮中,确實吃相難看了一些。可——”她又擡眼看陸賢妃,确認她臉色沒有異樣後才接着道:“有一句話,夫人卻是說對了。十七娘子是您的親妹妹,性子又單純,最是好拿捏。”
“因而——娘娘不如……”紅豆的聲音低下來。
陸賢妃掃了她一眼,冷笑一聲,“那個女人給了你多少好處?” 紅豆起先沒反應過來,等到聽清楚陸賢妃說了什麽,不由惶恐道:“奴婢一心都是為了娘娘,萬不敢有背主的心思。”
陸賢妃沉默了一瞬,紅豆以為她當真聽進了,不由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但有陸賢妃向來跋扈的性子在前頭,她也不敢說的更多。
“那個賤|人。”陸賢妃唇色發白,坐在榻上,良久,笑了笑,吐出了這句話。
就在紅豆以為她想通了、妥協了的時候,陸賢妃卻突然伸手朝着床榻砸了起來,不多時,她手上染了鮮紅豆蔻的指甲就斷了,滲出了絲絲血跡。紅豆大驚,待到疾步上前,才聽清陸賢妃口中喃喃的是:“我便是死,也絕不讓那賤|人如意!”
紅豆捧着她流血不止的手,又是驚又是怕,同時心中還生出了強烈的惶惑。她不是陸家出來的,但前後伺候陸賢妃也有了五六年光景,知道陸家的一些事。陸賢妃的母親出身薛氏,卻在陸賢妃幼年就因病去世了。再過幾年,陸家家主,也就是陸賢妃的父親又迎娶了後來的這位謝夫人。這位謝夫人說起來還是陸家家主的遠房表妹,陸賢妃原本該稱她一句表姑母。
紅豆好不容易給陸賢妃的手止住了血,回過神來,想要再寬慰陸賢妃幾句,陸賢妃的聲音卻冷不防的在這個時候響起,冷冰冰的,含着濃重的怨恨:“我那年才八歲,阿娘病了,我去看她,她卻不肯見我,說是怕将病氣傳給我。我沒有辦法,趁乳娘不注意,躲到了窗下,卻聽到那個女人對我阿娘說——”
“表嫂,你安心地去吧,我會替你照顧好表哥和阿瑤的。”
回憶起往事,陸賢妃雙目赤紅,幾欲癫狂:“我好恨,我真的好恨!那個賤|人,在我阿娘病得那麽重的時候,還和我父親勾搭成奸。我原本想着,我入宮了,必要有一日讓她不得好死。可到頭來,她一個小官之女,只因為我父親護着她,生下宗子,成了命婦,我這些年做的一切,倒像是笑話一場……”
黑夜中,她發着抖,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将脊背挺得筆直。紅豆這一回終于聽清了她口中喃喃的是:“我阿娘才是主母,她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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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九月,桂花飄香,蟹肥膏香。閑來無事,薛皇後命人捉了一簍蟹,又新采雛菊,釀成菊花酒,和甄弱衣在麗正殿中行起了酒令。
就在前幾日,周太後将周家家主,也就是周玉明的祖父齊國公周桓召入宮中,當着天子的面,要周桓解下腰間佩玉。而後将玉佩給了一旁的薛皇後,說:“這是我周家的傳家之寶,現在孤用它為玉明定下宗婦。”一句話,不僅定下了鹹寧公主和周玉明的婚事,還直接越過了周玉明的父親将周玉明定為了齊國公府的繼承者。
甄弱衣沒在場,但也能想象到天子當時的臉色有多難看。想到這裏,甄弱衣心中又是一樂。
薛婉櫻在琴棋書畫上都極有造詣,有時甚至到了讓甄弱衣覺得嫉妒的地步。
薛婉櫻用蟹八件拆蟹的間隙,甄弱衣又偏過臉去看她。
她立在八仙案前,傾身剝着蟹。宮中妃嫔,無不在衣飾脂粉上費盡心思,宮正司每月撥給各宮采買脂粉的錢多達萬金,但這已經是節儉的時候了,先帝多內寵,那時明渠的水都險些被宮嫔的脂粉堵塞。可薛皇後卻從不傅脂粉,也不好華衣。可即便如此,只是一身天青色深衣,也是美的。
薛婉櫻剝完了蟹,甄弱衣連忙将手裏的帕子遞了上去。過後回想起來,忽然發現自己的舉動頗有狗腿之嫌。她又開始想,薛皇後是比她年長幾歲來着?是七歲,還是八歲?為什麽她什麽都懂?甄弱衣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牙牙學語的稚童,偶然間誤入了堆滿卷轶的書屋,眼花缭亂,措手不及。
在她出神的功夫,薛婉櫻的傅母沈氏走了進來。薛婉櫻擦過手,微笑着問傅母:“東西都送去甘露殿了麽?靈均今日如何?”
薛美人如今已經懷胎八月,太醫說她的胎像有些不穩,薛婉櫻便命太醫和産婆都守在甘露殿中,随時聽令。自前次為薛美人看胎的太醫向薛婉櫻含蓄地提起薛美人暴食,腹中胎兒過大将來生育恐怕有損母體,薛婉櫻就讓身邊的宮人過去提醒了她一回,過後又傳召了薛美人的乳母幾次,得到薛美人已經在飲食上有所收斂的答複才放下心來。
沈氏笑着道:“美人一切都好,來日定為娘娘生下一個健康的小皇子。”
薛婉櫻聽了,皺眉:“阿嬷,我早說過了,讓阿娘不要再打着将這個孩子送到麗正殿的主意。”
沈氏卻不贊成:“娘娘畢竟年輕,慈悲為懷,也是心慈手軟。”她轉而嘆了一聲,“若是公主還好,宮中妃嫔,若是有了皇子,難免不生出別的心思。”她說這話的時候,餘光若有若無地掃過甄弱衣身上。
甄弱衣在心裏結結實實地翻了個白眼。
生孩子?她才不要。似乎是聽到她內心熊熊的譏嘲,薛皇後突然擡起頭,看了她一眼,而後正色對沈氏道:“好了,您不必再說了。我心裏都有數。”
沈氏無奈,只能掀起簾子又走了出去。
薛婉櫻一直目送沈氏遠去,直到沈氏的腳步聲消弭在耳畔,薛婉櫻才轉過來看了她一眼,看見她微鼓的臉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而後突然岔開話頭,問她:“你喜歡孩子麽?”
甄弱衣歪着頭,哼哼兩聲:“不喜歡。” 不知道是不是她臉上的嫌棄實在太明顯,把薛婉櫻都逗樂了,伸手,直接喂了她一塊蟹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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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如今已經懷胎八月,實在不宜還用白布束腰,萬一折損了腹中的孩兒……”
甘露殿中,薛美人的傅母看着薛美人略顯蒼白的面色,長嘆了一口氣:“娘子從前在家中就是個有主意的,但此事實在風險太大了……”
薛靈均抿着唇一言不發。
早在幾個月前,她知道了高淑妃送來的丹鶴香爐中隐藏的貓膩後,薛靈均就停用了那個香爐,只在天子偶爾駕幸的時候命人點上,只是不知是否這香的效力太過霸道,她仍無法制止地在每個夜裏感覺。她已打定主意,在生産時買通太醫,揭出內情。到時高淑妃自然落不了好,薛皇後也難免有失察之嫌。到時天子出于遷怒和愧疚,興許就會将孩子留在甘露殿。
想起薛皇後對自己的照拂,薛靈均不由心中一沉。
我是真的沒辦法。薛靈均在心中如此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