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麗正殿裏——
塗壁端着一盆溫水入內,畫鈎從薛皇後的寝殿中出來,走快幾步,替她打起簾子,塗壁卻不領情,還埋怨她道:“你出來做什麽?娘娘那兒沒人伺候怎麽辦?”畫鈎被她說多了,知道她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主,也不惱,反倒讪讪笑起來:“娘娘和太子殿下有話要說,讓我出來了。”
塗壁這才嗯了一聲,進了寝殿。
薛皇後坐在美人榻上,東宮伏在她膝頭,好一陣,才終于和母親抱怨了一句:“太傅的功課實在太多了。兒臣每每想着要來麗正殿找阿娘和阿姊,總是不得空。阿娘也不知道來看看我。”說到後半句,東宮的語氣不免有些委屈。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貪戀母親的庇護。
薛婉櫻撫着兒子的頭發,并沒有辯解,而是微笑着問東宮近來又學了一些什麽?
東宮起先說他已學完了四書,近來在讀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扭捏了一陣,又對母親道:“太傅近來,每每讓兒臣讀《史記》的《呂太後本紀》。”
東宮雖然還年幼,對政事一知半解,但對于父親和老師的用意卻并非全然無知無覺。講到這裏,東宮安靜了下來,認真地觀察着母親的臉色。薛皇後卻只是摸摸他的頭,對他說:“讀史明智,但至要緊的,是有所思。阿娘希望,你能做一個不人雲亦雲的人,書中所說、太傅所教,都要在自己心中先過一過。”
東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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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睡下後,薛婉櫻才披衣走到了麗正殿的後院。
中庭遍植晚櫻。四月中旬開的花,到九月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幹。月色朦朦胧胧,她隐約看見前頭立着個人。
薛婉櫻走過去,站到甄弱衣身旁,轉頭向她:“這麽晚了,還不去睡?”
甄弱衣笑起來,一邊的臉頰現出一個深深的酒窩:“娘娘怎麽每次見着我,都說這句話?”
薛婉櫻在腦海裏回想了一下,發現還真是這樣,也不由有些莞爾。
“興許是因着——”薛婉櫻琢磨了一下用詞,“你睡得實在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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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偏着頭,和她說話的時候,唇邊的笑宛若玲珑卻轉瞬即逝的霜花。那一瞬,甄弱衣終于意識到高淑妃一直在模仿的是誰。
她又看了薛皇後一眼,最終在心裏嘲笑了高淑妃一聲,東施效颦。旋即,甄弱衣忽地意識到自己竟然能說出東施效颦這樣的典故了,不由擡頭,深深地凝視了一眼她的女先生。薛婉櫻仍含着笑,像是絲毫不在意她的走神。
高淑妃在她耳邊說的那幾句話适時地在她腦海裏複現,“有的人看着固然光風霁月,實則不過是佛口蛇心。”
高淑妃當時是這麽說的麽?
甄弱衣在宴上喝了不少酒。她一向酒力不錯,雖說不上千杯不倒,但從前陪着天子宴飲,每每推杯換盞,天子總是先醉的那個人,留她一人,看着席上的殘羹剩菜、杯中半滿的酒液發呆。然而今晚,不知是酒喝得太多,還是吹了風的緣故,甄弱衣開始覺得臉上有些燒。
高淑妃的話說得多麽情真意切,但凡甄弱衣心裏存了一點猶豫、疑惑、怨恨或是別的什麽,輕易就會被她動搖。
畢竟人總是升米恩、鬥米仇的生靈。反目成仇的種子埋在每一個人心裏。
可她看着薛皇後籠在月色裏的面容,呆呆地,什麽也說不出。她曾對眼前的這個女人抱有深深的好奇心,即使到今日,依舊有極強烈的探知欲。而在千般萬般的有關薛皇後的疑問裏,有一個是“薛皇後所求到底是什麽?”而今這個問題竟然也适合于她自己身上。
甄弱衣突然有些沮喪,因她在心中竭力搜尋,竟沒有發現任何她太過在意的東西。她恍然想起,在入宮的前夕,姐姐晚微縮在床上,蓋着被子說話。那時嫡母還在,對兩個庶女不算好,也不至于苛待。家中姊妹衆多,父親挑來挑去,還是選擇了她們二人。
姐姐和甄弱衣說,她希望能有幸中選,才能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也好為家中兄弟姐妹謀個更好的前程。
甄弱衣聽了,心中卻油然生出疑問:他們的好壞、富貴,又和她有什麽關系?
她又看了一眼薛皇後,垂下頭,像是在腦海中斟酌着自己的用詞。她垂頭的時候,露出的一段潔白的脖頸,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皎皎的光彩,仿若月牙的顏色。“妾一直想知道……”她伸出手,攏了攏被秋夜的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鬓發,突然眨眨眼,向她微笑道:“娘娘就從不嫉妒麽?”
她生得這樣美,舉止投足間都是叫人色銷魂與的風流姿态,男人見了她會争相拜倒石榴裙,女人見了她無不羞遮绫羅扇。她向薛皇後問出這樣的問題,在不知情或者是別有用心的人看來總像是一種挑釁。
薛婉櫻完全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先是一愣,而後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沒等她回答,甄弱衣搶先道,“妾在家中也有一個阿姊,感情十分深厚。娘娘溫柔良善,妾每次見着娘娘便覺得像見到阿姊一般。但妾的阿姊那樣的人,每每為夫君添置妾侍,也覺得心如刀割。娘娘何以不妒不怨?”
薛婉櫻盯了她片刻,突然朝她招招手,拉着她一道坐到了石井旁被葡萄藤纏繞的秋千上。
“因為沒意思。”薛婉櫻說。
甄弱衣猛地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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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寝殿,塗壁果然在等着她。
薛婉櫻按了按發酸的太陽穴,對她道:“今夜不必守夜了,你自去休息吧。”
塗壁點點頭,又望了薛婉櫻,臉上盡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薛婉櫻看出來了,問她怎麽了。
塗壁于是道:“當初陛下讓您教導貴妃女德,可您林林總總又教了許多旁的東西,這也就罷了。而今兩個多月過去了。奴婢鬥膽,貴妃畢竟是一殿之主,豈能長久淹留麗正殿中?”
薛婉櫻拿着象牙梳子的手微微一滞,而後才道:“再說吧,本宮看她學得還很一般,若是就這般結束課業,豈非辜負了陛下對本宮的厚望?”
塗壁啞口無言,被薛婉櫻這麽一繞,腦子也開始有點發懵,呆呆地往外走,薛婉櫻卻又突然地叫住了她,問她:“阿棠今夜也宿在興慶宮麽?”塗壁唯唯點頭,又道:“陛下在弘徽殿設宴,高淑妃全權攬責,竟不知知會興慶宮一聲。”
薛婉櫻梳着頭發,聞言微笑:“她豈會不知?只是知會了難免惹高太後不快,那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提到高太後,薛婉櫻不知怎麽又笑了一聲,聲音很輕,宛若喃語,“可這世上,讓她生氣的事,實在是多了去了。”
塗壁是薛家的家生子,雖是奴婢,自有也見慣了世家風度,向來不喜粗鄙的高太後。尤其高太後仗着天子生母的身份,幾次三番為難薛婉櫻,更是讓塗壁憤慨難平。因而她聽到薛婉櫻這句不算恭敬的話,竟忍不住笑了出來。
薛婉櫻又看了一眼窗外,問她:“彤史令可有來報,陛下今夜幸何處?”
塗壁恭謹道:“在鄭美人處。”
薛婉櫻點點頭,從床榻上攬過一件外衣,轉過頭對她道:“備辇,從後門走,去興慶宮。我有事要和姨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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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到興慶宮的時候,毫不意外地見到了還未歇下的周太後和周棠圍坐在主殿中。周棠依偎在周太後身邊,軟着聲音和面色不佳的周太後說趣話。陸賢妃就強撐着挺直腰板跪坐在離她們二人不遠的地方,臉上猶帶着未幹的淚痕。
薛婉櫻來的時候沒有帶宮人,擡辇的內侍也被她留在了興慶宮外。她一個人自夜色中踟蹰走來,探起珠簾,燭火搖曳,在牆上映出一個窈窕的影子。
周太後閉着眼,手裏握着佛珠,像是沒有覺察到她的到來,聲音很輕,卻又莊正威嚴,讓人無端地想起了佛龛前奉着的線香。
“不過是個宮人,也犯得着自己動手?”
陸賢妃聲若蚊蚋:“妾知錯了。”
薛婉櫻在案幾後盤坐下,周棠朝她眨了眨眼睛,臉上神色不知怎麽就帶了點雀躍。
周太後又問陸賢妃:“你倒是說說,你錯在哪兒了?”
陸賢妃含淚道:“妾不該因妒嫉杖殺宮人,有違婦德。”
周棠卻忽地嗤笑一聲:“表姊,你錯了。你不該的是不是杖殺宮人,而是将此事鬧得合宮皆知。一個宮人罷了,被陛下寵幸了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倒不如大度些,向陛下為她求封個低等的宮嫔之位,好彰顯自己的賢名。若是實在覺得心裏有氣,随便賜副藥,叫人死得無聲無息也好過鬧得滿城風雨。”
薛婉櫻轉過頭去看周棠。
她今年是十五歲,還是十六歲來着?
她的臉龐稚嫩嬌美,是正當時的少女才會擁有的純與真,可她說出口的,以及隐晦地藏在話中的後半句話,卻又顯得冷靜殘忍。
天真的殘忍。不知怎的,薛婉櫻突然在心中無聲地笑了一下。
周太後終于睜開眼睛,看了正在侃侃而談的周棠一眼,低聲道:“好了,人小鬼大,還沒出嫁呢,哪裏學的這麽多內宅之事?”
周棠卻不怕她,笑嘻嘻地道:“若是秦必遠日後膽敢納妾,我有的是法子讓那些女人生不如死。”
周太後日前已經給周棠定下了婚事。周棠未來的夫婿,姓秦,名必遠,雖非薛周陸三家兒郎,卻也出自關北望族秦氏,本人亦頗有建樹,不過弱冠之年,就已經成了正二品的威遠将軍,和薛臨之比肩。
薛婉櫻聽了,卻道:“你是什麽身份,若他真的納了妾,讓你不痛快了,和離便是。”
周太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後揮手道:“行了,你們都走吧,皇後留下。”
薛婉櫻垂下頭,餘光目送周棠和陸儀瑤走出主殿。
周太後這才看向她,“說吧,這麽晚了,還來我這老婆子這做什麽?”
薛婉櫻從案幾後起身,走到周太後面前,跪下,鄭重地一叩首:“請您為我的稚娘和玉明賜下婚事。”
周太後睥睨她一眼:“稚娘今年也不過是十歲,你這麽着急又是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