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麗政殿中天子正在跟高淑妃對飲。
高太後一直在大明宮度過了夏天最熱的時候,直到初秋時節,才終于在天子的再三恭請下回到了宮城。天子為母親接風洗塵,在含元殿設下家宴。但破天荒的,天子并未讓薛皇後主持這場家宴,而是将此事交給了高淑妃全權負責。漪蘭殿中衆人皆是喜不自勝。
“母後這些年來脾氣越見古怪,也就你能勸勸他。這次的宴會,交給你,朕是放心的。”天子說完這話,放下手中的酒杯,拍了拍高淑妃的手。
高淑妃溫婉笑道:“陛下日理萬機,妾能夠為陛下略盡孝心,實在是妾之福氣。”一旁的方玉正在為天子打着扇,聽到高淑飛一番滴水不漏的話,不由在心中豎起了大拇指:瞧瞧這說話的水平。若後宮中人都能有高淑妃這樣的覺悟,也就不至于生出這麽多事端來了。
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自己心裏想的到底是薛皇後還是甄貴妃。他又想到甄貴妃,一連幾個月住在皇後的麗正殿,就是不回自己的昭陽殿,而天子不知道是因敬重薛皇後不願違逆她的心願,還是旁的什麽原因,竟也沒有追究,由着甄貴妃去了。
“只是——”高淑妃猶豫片刻才道,“姑母的接風宴按理來說也當知會周太後一聲。可……”說到這兒高淑妃深深地看了天子一眼。
方玉在心底替高淑妃補完了這句話。宮中兩宮太後并存,雖說高太後是天子的生母,但周太後更是天子的嫡母。若是兩宮太後同在宴席,高太後免不了要居于周太後之下。可高太後從年輕時起就是個潑辣的性子,向來是不肯服輸的。到時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可若是不告訴周太後,又難免有怠慢的嫌疑。因着前番陸賢妃殿中的事,周太後本就已經不待見高淑妃,誰知道會不會借此發作。
高淑妃扯着天子的袖子,想撒個嬌。
天子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半晌。天子道,“總之這事全權交給你了,你若有什麽不覺的地方——”天子眯着眼睛笑了笑,“就去問問皇後。”高淑妃面色一滞。
說完天子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拍拍高淑妃的手,對她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朕去看看阿鄭,你早些睡吧。”
高淑妃勉強笑了笑,“喏,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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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娘用篦子沾着盆中的茉莉水,給高淑妃梳着頭,阮娘就在旁邊給高淑妃捶着腿,又大着膽子道:“皇後娘娘幾次三番觸怒陛下,陛下雖念着夫妻情分,沒有追究,卻到底是見了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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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分?”高淑妃輕笑一聲,伸出一只保養得宜的芊芊素手,朝阮娘招了招手。手上戴着的戒子刮過她的臉,冰冷銳利,有種火辣辣的疼。
“陛下可舍不得遷怒皇後。”高淑妃笑,“不過是想着這活兒不輕省,便扔給我罷了。”阮娘一縮,不敢再說話。
高淑妃卻從美人榻上起身,靠坐到梳妝臺前,伸手撥弄自己的頭發。
太幹燥了。發尾在枯燥的秋日甚至打了死結,分明用了太醫特地為她調制的香膏精心養着頭發,卻總是沒有什麽效果。她手上稍稍一用力,梳子不經意間扯過打結的發尾,惹得她頭皮一陣發疼。
阮娘深深地埋下頭,實在不明白高淑妃今日的怨氣從何而來。不過是張羅一場接風宴的事罷了,又有什麽不輕省的?
仿佛是窺探到了她心中所想,高淑妃忽然一笑:“何必呢,不舍得她進退兩難,難道她會領情麽?”
高淑妃将手從阮娘臉上挪開,不知想到了什麽,又兀自笑了一聲。
阮娘和瑟娘俱是心中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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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沐浴完,長發半濕,披在肩上。因為已經臨近就寝,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淺白色的中衣,唇邊帶笑,眉目婉約,靠坐在美人榻上,手裏拿着兩本書,一是《漢書》,二為《史記》。
《女戒》已經學完了。甄弱衣提心吊膽了幾日,見薛皇後沒有提起讓她回昭陽殿的事,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她不想回昭陽殿,也不想面對天子,和薛皇後相處的時光輕松愉快,是她迄今為止不算很長的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只有在這個時候,她不必思考自己對于他人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也不用苛求自己做一個對他人來說有價值的玩意。
可薛皇後又為什麽要護着她呢?
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幾後,忍不住擡起頭去偷看薛婉櫻,撲朔的長睫毛向栖落的蝴蝶,落下濃郁的影子。
鹹寧公主已經睡下了。薛婉櫻尋常教她讀書的時候也很少要宮人侍奉在側。她翻開書頁,講起書中的逸聞典故。說完了,薛婉櫻随口說起《漢書》和《史記》所載的歷史有重合的地方,所以班固當年着《漢書》的時候,原封不動地抄了不少《史記》中的東西。
甄弱衣“嗤”了一聲,“若都是一樣的,豈不是看一本便成了。”
薛婉櫻瞪她一眼,有些好笑地道:“自然也不都是一樣的。”
她從美人榻上起身,将甄弱衣招到自己身邊坐下,捋平微卷的書頁,聲音清麗柔和,她說:“固然歷史本身是真實的,但叫不同的人來寫,卻是不一樣的。”
甄弱衣不解,問她:“可史書最要緊的,不是求真麽?若是将一件事原原本本、真真切切地将過去發生的事記下來,又怎會有不同的說法。”
“求真?”薛婉櫻琢磨了片刻這個詞,不由莞爾:“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不是那麽容易分辨。實則,只要寫到了這紙上,再真也帶着假。原因無他,人都是有自己想法的,史家着書,便是心裏想着要求真,寫到紙上,一字之差,也大有不同。”
薛婉櫻給她舉例:“孔子着《春秋》,削減之間,暗藏褒貶。就以‘鄭伯克段于鄢’一篇來說,鄭莊公一代霸主,孔子卻只稱其為鄭伯,便是因為不滿莊公捧殺其弟的行徑。”
甄弱衣歪着頭聽她說話,突然出聲道:“可如此,我們不就是在反複琢磨他人所想?可他人所想又有什麽要緊的呢?孔子不喜莊公,是因為——”甄弱衣突然卡殼了一下,薛婉櫻笑了笑,替她補上:“捧殺其弟。”
甄弱衣有些悻悻,點了點頭:“對,捧殺其弟。可孔子怎麽想的,又有什麽打緊的呢?史書将莊公的功績、惡行都平陳開來,交由後人點評才是呀。”
她這話一出來,身邊的薛皇後突然沉默了。甄弱衣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麽,正想着要如何補救,薛婉櫻卻突然笑了一聲,卷起手裏的書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就你最貧嘴,老打斷我講課。”
燈花突然爆了一聲,
甄弱衣錯開眼,笑了一聲。
薛婉櫻這才繼續道:“你說的并沒有錯。史家作何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麽想。但——”薛婉櫻話鋒一轉,“人并不是天生便會思考的。所謂讀史有如觀鑒,可以明是非。讀史,也是讀人、讀心。”她伸手将膝上擱着的兩本書放到甄弱衣眼前晃了晃:“霍去病大敗匈奴人,功封冠軍侯。太史公着書立說的時候沒有隐沒他的功績,而是如實寫下來了。這是修史立說的‘求真’,但他反複寫霍去病之驕矜、嘆李廣境遇凄涼。”
薛婉櫻轉過頭來看她:“你猜這是為什麽?”
甄弱衣思考了片刻,遲疑道:“太史公和李廣有舊?”
薛婉櫻一點頭,“還有呢?”
甄弱衣搖了搖頭,“還有什麽?”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沒有直說,而是道:“霍去病是外戚。”
甄弱衣呵呵笑了兩聲:“難道太史公是想嘲諷武皇帝用人唯親麽?”
薛婉櫻“嗯”一聲,眼中一閃而過一抹狡黠的笑意,“你去看一看太史公的生平就知道了。”
甄弱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和薛皇後相處的這些時日,她隐約地覺得真正的薛皇後其實并不像她從前看到的、以為的那樣。或者說從前的薛婉櫻臉上罩着一層薄紗,朦胧、讓人看的不真切,像九天神女,高高在上,不可接近,難以琢磨。但當甄弱衣真的靠近了她,才發覺,面紗之下并非一潭死水。相反的,她之所以披上面紗,為的就是抑制住自己心中洶湧的濤浪。
塗壁入內,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坐在薛婉櫻身邊的甄弱衣,而後才壓低聲音對薛婉櫻禀報道:“淑妃到麗正殿來了。”
沒想到薛婉櫻還沒開口,一旁的甄弱衣就皺眉道:“她來做什麽?這麽晚了,讓她回去吧。”她猶記得數月前和高淑妃在漪蘭殿那番頗為莫名其妙的對白。高淑妃一定在籌謀着什麽。甄弱衣就像一只護雛的母雞,堅決不肯讓薛皇後涉險。
塗壁整張臉都黑了,盯着甄弱衣,說不出話來。
薛皇後噗嗤一聲笑出來。推一推她,“這麽晚了,還不回自己的屋子去睡覺?”而後才對塗壁微笑道:“讓高淑妃回去吧,就說我已經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