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娘娘?”甄弱衣有些驚詫,想了想還是沒有追問薛婉櫻為何而哭,只是伸手遞給了她一方帕子,盯着薛婉櫻看了片刻,不知怎麽笑起來:“好在娘娘從來不傅脂粉,倒免了洗臉梳妝的工夫?”
薛婉櫻轉過頭來看她,瞪了她一眼。
甄弱衣呵呵笑起來。
“去打盆水來給我。”薛婉櫻扔下手中的帕子,再坐回案幾後,臉上又是那種叫人熟悉的清麗柔和。薛婉櫻擡起臉對她道,“去打盆水來,別叫其他人知道了。”
甄弱衣看着她,竟然說不出半句“不好”,只能愣愣地點頭,探起簾子走了出去,直到招來人接過一盆溫水,甄弱衣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
她将銅盆擱在案幾上,做到薛婉櫻對面。支着臉問她:“娘娘這是怎麽了?”
薛婉櫻默了片刻,微微一笑,站起了身。
夕陽的餘燼,終于徹底地被無盡的黑色吞沒了。
薛婉櫻突然說:“我在清涼殿,看到了那個被杖斃的宮人的屍首。她還很年輕,十五歲,還是十六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
甄弱衣悚然一驚,撫着自己胳膊上乍然長出來的雞皮疙瘩。陸賢妃霸道蠻狠,不将人命當回事,甄弱衣是早就知道了。但宮中妃嫔不管怎麽樣總還是要裝出一副溫柔良善的模樣,好讨天子喜歡,陸賢妃這樣直接就将人打死了,事情還鬧得這樣大,難怪清涼殿裏的人要巴巴地來求助薛皇後。
她試探着問薛婉櫻:“就只是因為陛下寵幸了那個宮人?”
薛婉櫻勾了勾嘴角,看她一眼:“是個尋常宮人,得了陛下恩幸,賢妃怒上心頭,就叫人打死了。”
甄弱衣聽完,沉默了一陣,而後才笑了一聲:“這又是何必?”
說完便不再說話了。
可她不說,薛婉櫻也跟着沉默,天色暗下來,宮人得了薛婉櫻的命令不敢入內,屋子裏只剩下碎碎的月光,照在窗棂上,漫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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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薛婉櫻搭在窗棂上的手,被月光浸着,修長纖細的指節,像珠貝一樣的瑩白。
薛婉櫻背着身,沒有看甄弱衣,卻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僞?”
甄弱衣一愣,斷然道:“沒有!娘娘這樣好的人——”
這話說得太急切,薛婉櫻聽了都忍不住莞爾。
“可我覺得。”薛婉櫻轉過身,看向她道。
在她臉上再看不到剛才的失态,只有一種濃重沉郁的灰敗。
甄弱衣定下心神,勸她:“人生多有不得已。”
說完才意識到,這原來是薛婉櫻告訴她的話。
薛婉櫻又笑了一下,面容随着這個笑變得格外生動,只有一雙眼睛,依舊是沉靜的,沒有一點點波瀾。
“宮中有皇長子、皇次子,還有皇四子,但皇三子何在你知道麽?”薛婉櫻靠近她,溫熱的掌心輕撫她柔軟的鬓發。
她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令人沉浸其中的幽香。
甄弱衣還沒來得及開口,薛皇後就繼續說下去了:“死了。和他的母親一起死了。”
她垂下頭去看自己的蔥白十指:“我從來都沒有害過一個人,但這些年來,我和那些殺人的人把酒言歡、無話不談,為她們包庇,替她們周旋……這雙手又能稱得上幹淨麽?”
天際驟然炸響一聲驚雷,淅淅瀝瀝的雨絲潑到窗棂上,濺出一朵、兩朵,而後是無數朵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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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賢妃因為嫉妒竟然杖斃了宮中侍過寝的宮人,這件事在宮裏頭鬧得沸沸揚揚的,連避居興慶宮中,早就不問宮務的周太後都知道了。周太後翌日就派遣興慶宮中的宮使給陸賢妃賜下了一壺去火的羅漢湯。衆人議論歸議論,卻也知道這就是周太後的态度了——一個宮人而已,周太後并不打算懲處自己的表侄女。
周太後雖說如今年老體衰,不大管事了,卻到底還是先帝的皇後,今上的嫡母,便是高太後在她面前,也要規規矩矩地執妾禮。她既然表态了,天子又沒有旁的發落,這事也就這樣揭了過去。
“怕就怕,太後娘娘如此縱容賢妃,賢妃日後更是目無綱紀。今日是打死宮人,來日指不定就是打殺宮妃、皇嗣了。”
漪蘭殿中,趙婕妤掂起一塊芙蓉酥,咬了一口,話說出來,一雙妙目卻是緊緊地盯着坐在旁邊的高淑妃。
高淑妃搖了搖手中的團扇,嘴角猶帶一縷恬淡的笑,“妹妹這話,在我這說倒是無妨。”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刻意模仿着某個人的姿态,“到底賢妃是世家女,不是我們可以比拟。”
“旁的人,若是一連生下兩位皇子,恐怕早已被去母留子了。”高淑妃停下手中翻飛的團扇,側過臉看向趙婕妤。她的眉目很淡,是那種看上十遍八遍都記不住長相的淡。趙芳蕖初入宮的時候曾經覺得,像高淑妃這般平淡無奇的姿色竟能穩居四妃之位,還頗得聖寵,不可謂不稀奇,但如今看來,高淑妃能得寵,果然有其原因。
高淑妃又道:“母後不日就要回宮了,到時昭惠也随着她一并回弘徽殿住。”
趙婕妤的心魂一瞬間就被她這句話給懾住了,不知怎的眼眶也有些發酸。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帶着幾分讨好之意向高淑妃道:“回宮了……還要住到弘徽殿麽?”
高淑妃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然呢?”
阮娘适時端着一盤在井水中冰鎮過、切開的香瓜入內,聽見她這話,臉上笑眯眯的,“太後娘娘疼愛昭惠公主,片刻都離不得公主呢。”
趙婕妤的神色一僵,看着高淑妃,低聲道:“阿虎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個四歲的孩子,正是離不開母親的時候,因而妾想着,是否能讓妾帶她在明光殿住上一段時日呢?”
高淑妃用銀叉子叉起一塊香瓜,放到她面前,漫不經心地道:“妹妹不必擔心。姑母身邊多的是會照看孩子的宮人,再怎麽說——”她擡起頭,看了趙婕妤一眼,“公主當年到弘徽殿的時候也不過是三個月罷了,如今還不是好好地長到了現在?”
“妾,妾,妾當年只是……”趙婕妤徹底地說不出話來了。
高淑妃卻好似渾然不覺趙婕妤身上的窘迫和悔意,仍是一副但笑不語的模樣,又叉了一塊香瓜,擱到趙婕妤面前,微微一笑:“我沒有孩子,但妹妹思念孩子的心情,我豈會不知?妹妹放心好了,昭惠公主再怎麽說都是姑母的嫡親孫女,太後又豈會虧待了她?到時姑母回宮,你随着我一道去拜見,可不就能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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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婕妤失魂落魄地走了後,阮娘才探起簾子走了進來。見高淑妃坐在案幾後沉默不語,阮娘猶豫片刻才道:“時候不早了,娘娘要傳膳麽?”
高淑妃搖了搖頭,問她:“你可知趙婕妤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阮娘轉過身,目光追着簾子後漸漸走遠的趙婕妤,好半天才笑道:“早知今日如此愛女心切,趙婕妤當年又怎麽舍得将公主送給太後娘娘養着呢?”
“那時她以為——”高淑妃偏過頭,不知怎麽頓了一下,而後才繼續道:“按照方士的話,将女兒送到姑母身邊養着,既合了姑母的心意,又讨了陛下的歡心。來日再生一個皇子才是最要緊的。”
阮娘适時補上了後半句:“誰知紅顏未老恩先斷,如今是再想生一個皇嗣也難了。”話還沒說完,高淑妃卻淡淡一笑,看了她一眼。阮娘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高淑妃倒是七八年間恩寵未斷,可到現在連個公主都沒能生下。
好在高淑妃很快轉過臉,又問她:“陛下今夜幸何處?”
阮娘垂頭,低聲道:“陛下今夜歇在了鄭美人那兒。”
“鄭美人?”高淑妃歪着頭,像是一時半會兒實在沒想起這號人。
阮娘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并沒有愠色,這才道:“娘娘忘了麽,廬州鄭家有個女兒,貌美無雙,體帶異香。廬州刺史便将她獻給了陛下。陛下這個月在她那歇了好幾天。”
高淑妃閉上眼,“嗯”了一聲,又問她:“鄭美人現在住在哪兒?”
阮娘想了一陣才道:“似乎是和幾個低位宮嫔一道住在掖庭。”
高淑妃笑了一聲:“陛下既然這麽寵她,怎的不單獨為她開辟一間宮殿,掖庭那樣的地方,也就是些低位的宮嫔住着了。”
阮娘有心奉承高淑妃,因而抿唇笑道:“陛下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過後便忘了有這人了。娘娘這般的,才是陛下最看重的。”
高淑妃看了她一眼,笑了。她伸手将阮娘招到自己跟前,壓低聲音問她:“傻孩子,你知道陛下最寵愛、最看重的是誰麽?”
阮娘愣住了。她确實很想說是高淑妃,但天子對薛皇後的愛重和對甄貴妃的有求必應放在那,這句話如何也開不了口。
高淑妃看她臉上變幻的神色,又笑了一陣,而後才道:“是皇後?是貴妃?不,陛下最愛的,是他自己。”
阮娘擡起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高淑妃從案幾後起身,走到窗邊,卷起竹簾子,望了一眼外頭明媚的日光。盛夏七月,芙蕖開滿池塘,一群白鷺栖于荷葉中央。看了一陣,她才終于放下竹簾子,輕笑一聲:“實在傻得很。”
也不知道是在說趙婕妤還是在說旁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