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薛婉櫻到清涼殿的時候,太陽剛好從雲後露出了臉。熾熱陽光打在她臉上,晃得人根本就睜不開眼睛。
清涼殿中高淑妃聽傳話的宮人說說薛皇後來了,對着天子婉婉笑道:“皇後娘娘溫厚仁愛,既然有了皇後娘娘主持公道,那妾就先行回漪蘭殿去了。”她又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陸賢妃,猶豫着對天子進言:“賢妃姐姐想來只是一時行差踏錯,陛下也不要太過苛責了。”
“本宮要你這個賤|人裝什麽好心?”陸賢妃擡起頭,啐了她一口,刻薄道:“不過一個奴婢罷了,本宮家中養的奴婢不說以千計,數百總是有的,便是打死了又如何。不過也是,淑妃亦是屠豬戶家的女兒,想來确實能和那賤/人感同身受。”
這話說出來,陸賢妃仍未覺得有什麽不對,殿中衆人卻是面面相觑,個賽個的鴉雀無聲,恨不得在面前刨個黃土坑将自己埋了,免受接下來的狂風暴雨。
高淑妃聽了這句話,卻一改方才的柔弱之色,猛地跪到天子面前,直挺挺地道:“陛下,賢妃辱妾是屠豬戶家女,并不打緊,可——”她猛地轉過頭去看陸賢妃:“賢妃又将母後皇太後放在了哪裏?”
天子的臉色明明已經是一片冰霜,卻不知怎的,怒到極致,陡然發出了一聲笑。這聲笑非常突兀,幾乎生出了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陸賢妃這才終于後知後覺的發現了不對的地方——固然高淑妃是屠豬戶的孫女,可那個屠豬戶更是高太後的父親。
意識到自己失言,陸賢妃的嘴唇瞬間有些發白。她嘴唇翕動,像是在出言服軟和維持自己最後的體面之間苦苦地掙紮。
天子漠然開口:“方玉,去将皇四子抱過來。”
“誰敢!”涉及自己的幼子,陸賢妃瞬間從地上掙紮着站起了身,對遲疑着入內的方玉大喝一聲。方玉被她這麽一吼,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原地,真是進也難、退也難。
直到薛婉櫻的聲音适時響起,方玉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塗壁在前,替薛婉櫻探起簾子。陸賢妃向來愛好奢靡,一應裝飾無不力求頂級的奢靡華美:身份限制,不能椒泥塗壁,就用黃金飾壁,沒有南珠織簾,就別出心裁地用黃金為骨線,碩大的瑪瑙、還有翡翠鑿成的玉珠串成一串兒,随着塗壁探起簾子的動作,琳琅相碰,發出一陣清脆的響。
見是薛皇後來了,陸賢妃身上方才的那股都是刺兒的勁陡然軟了下來,她擡起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下,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她的臉上都是一片滑膩的汗。汗涔涔的,浸着鬓發,讓人有種真切的難受感。她幾乎是麻木地走到薛婉櫻身邊,開口想喚她阿姊,薛婉櫻卻盯着她瞧了一刻鐘功夫,指了指外間,沉聲道:“去外頭跪下。我令宮人将阿淇帶回他自己的屋子了。他小小年紀,卻知道為母親求情,可憐見六月的天,太陽底下曬的,跪在那,見了我,卻是一個勁只求我在他父皇為他母妃說幾句話。”
陸賢妃聽到薛婉櫻的話,方才因為意識到自己失言而變得毫無血色的臉在一瞬轉紅,幾乎要滴下血來,直至聽到薛婉櫻最後一句話,又陡然變得蒼白。
她知道薛婉櫻的話不是說給自己聽的。但也知道她生氣了。
可生氣什麽呢?難道她也覺得杖殺一個卑賤的宮人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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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像她們這樣的人家,家中奴仆,不說成千上萬,幾百之數也不過是往少裏說了。為奴為婢,向來不得自主,要生要死,不過是全在主人的一念之間罷了。她不過是命人打死了一個背主的奴婢,她又生的什麽氣呢?
高淑妃看着薛婉櫻,突然輕笑一聲,而後垂下頭,低眉順眼地對天子道:“既然皇後娘娘來了,妾就先告退了。”
天子“嗯”一聲,揮手讓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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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若不是你護着,儀瑤未必在宮中,未必能得意到如今。”宮人都識趣地退下去了,內間只剩下天子和薛婉櫻。天子冷不防開口,說了這句話。沒有刻意地收聲,也不知道陸賢妃跪在外頭,聽到了沒有。
薛婉櫻将視線從簾子後收回來,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随口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萬民皆依賴陛下恩澤而存,更何況是後宮婦人呢?”
她今日似乎和尋常很是不同。天子很難說出那種奇異的感覺,他晦暗的目光開始在妻子臉上梭巡。她是美的。即使他擁有三千後宮佳麗,美人或嬌、或柔、或豔,自有不同的動人之處,但都不似她。沉靜、理智,完美無缺,也冰冷、遙遠,不可接近。
他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懂她。
天子沙啞着聲音開口:“婉櫻,你還在介懷當年之事?”
起初她沒有意識到天子在說什麽,而後反應過來了,不知怎的笑了一聲:“陛下言重了。”
天子便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有些挫敗。他可以肆意懲處後宮所有人,貶谪她們的位分,奪走她們的孩子,甚至根本不用如此,有時他只是給她們一個冷臉,多去別的女人那裏幾回,她們就會心慌不已,變着花樣向他讨饒。可薛婉櫻呢?她看上去總是柔軟的,讓人看不出一點鋒芒,但也因此,從沒有服軟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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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走後,薛婉櫻才探起簾子,走到外間,走到八仙案後坐下。
陸賢妃見她出來,下意識就要站起身。跪了這麽一會兒,她的腿全麻了,掙紮着支起身的時候,踉跄一下,險些跌倒,不由惱怒道:“人呢!都死哪去了?”
薛婉櫻清麗柔和的聲音适時響起,打斷了她對宮人的呵責:“跪着。不許起來。”
陸賢妃疑心自己聽錯了,又喚了她一聲:“阿姊?”
薛婉櫻伸手,将剪碎的茶餅和生姜、豆蔻一起塞到了茶壺中,姿态優雅,宛若神女。“我說讓你跪着,聽不懂?”
陸賢妃反應過來,又氣又急,怨道:“憑什麽?!”
薛婉櫻放下手中的茶杯,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看她:“憑我是中宮之主,統禦六宮妃嫔。怎麽,你杖斃那宮人的時候,不正是仗着自己身份高貴?如今輪到了自己,就忘了身份之別?”
陸賢妃沒有想到薛婉櫻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楞在原地,一時無言。
不知過去了多久,薛婉櫻才将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沉重的嘆息聲落入陸賢妃耳中,薛婉櫻說:“儀瑤,我是真的不想救你。”
薛婉櫻的臉色沉靜,甚至隐隐帶了一點漠然的厭世之感:“從前我跟祖父讀書,祖父教導我一句話:恃強不淩弱,居高勿忘卑。那時我以為,這不過是尋常的君子之德,君子有德,故居高位,亦不改初心。但後來我才知道,那只不過是因為,所居之位再高,也會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腳下的蝼蟻。”
肆意打罵奴仆的王侯,有朝一日觸怒君上也會落得抄家身死的下場。再受寵的宮嫔,一朝失去君恩,也不過是老死柏梁臺的下場。分明人人身在囹圄中,都戴着枷鎖不得自由,卻還有在籠中分出一個勝負。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繼續道:“陛下今日幸張三,你便杖斃張三,可杖斃了張三,多得是李四王五前六,天下的女人那麽多,你何必如此?”
陸賢妃卻道:“我氣恨的又豈是陛下寵幸宮人,只恨那狐媚的東西,趁着我不注意就到了陛下床上,又将我的顏面置于何處?”
薛婉櫻笑了,“顏面?”她起身,踱步到陸賢妃面前,從陸賢妃的角度,只能看清薛婉櫻腰間系着的月白色牡丹紋腰帶。“儀瑤,”她說,“只會從不能拒絕的人身上找問題,你這是什麽毛病?”
陸賢妃驚惶地擡起頭,薛婉櫻卻沒有錯開眼睛,于是她得以看到薛婉櫻眼睛裏的冷。
“不要再有下一次。”薛婉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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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皇後給她臨摹的是衛夫人的《筆陣圖》,難得閑來無事,甄弱衣一連臨摹了好幾張紙。直到日落時分,夕陽沉沉,照入小軒窗,将書案染成一片金黃色,甄弱衣才終于擡起頭,伸出手撿起自己費了老大勁寫出來的幾幅字。
不好看。
徒有其形,卻無其風骨。
她閉上眼,認真地回想起薛婉櫻在燈下提筆教她寫字的姿态:
她擡起手腕,煙灰色的袖子垂下去,她的手腕很纖細,甚至能看見白皙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就連寫字的時候,她的姿态也是優雅的,是美的,叫人賞心悅目。甄弱衣從前從沒有看過美人圖,如今卻覺得即使是那些丹青大家描摹出的傳世之作,也不能得薛皇後十之一二的風範。
她想得出神,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走了進來,拿起另幾張擺在書案上的字,直到鼻尖被一縷熟悉的幽香萦繞,甄弱衣才猛地回過頭,一眼就看見薛皇後立在書案邊,盯了片刻她臨摹的字,淡笑道:“寫得很好,進步很快,看起來果然是有用心在寫的。”
甄弱衣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高興。她生平得到的最多的誇獎不過是生的美,進而感嘆一番在她身上因為生得美而生出的無數“好事”。
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寫字,更不會有人誇她用功練字。
她抿着嘴,笑道:“都是娘娘教得好。”
“是麽?”
薛婉櫻負手站在小軒窗前,夕陽的餘晖宛若一片金色的海浪,瞬間吞沒了她的臉龐,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
但直覺告訴甄弱衣,她并不開心。
“娘娘?”甄弱衣遲疑了片刻,還是試探着又喚了薛婉櫻一聲。
薛婉櫻的肩頭聳動,轉過身來,秀麗的臉龐上都是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