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在麗正殿的時光對甄弱衣來說顯得格外的愉悅和快活。
在一年中最熱的時候,薛皇後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窄袖羅衫,手裏執着一把白玉團扇,看着她和鹹寧公主兩人閑來無事搗弄花汁、調制胭脂,嘴角帶着一抹淺淡、靜谧的笑。
假如她善于丹青,一定要把這一刻拓到紙上。
但不善于丹青也不要緊。她偏過頭,再一次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笑看着她們的薛婉櫻,不知怎的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地翹了起來。
薛皇後對鹹寧公主的教養顯得寬容卻不失章法。
她會要求女兒認真完成功課,尊重女師,不許她非議他人長短,更不許她肆意責罵宮人。也因此鹹寧公主雖是天之嬌女、備受衆人寵愛,卻并不顯得驕矜,反而帶有一種在她這般身份尊崇的貴女身上少有的寬和。
但若是僅限于此,薛皇後也不過是又教出了一個完美的薛婉櫻。
讓甄弱衣羨慕的是鹹寧公主的另一面:
她博學、好知,勇敢且樂于嘗試一切嶄新的事物。這些都是甄弱衣從前極少甚至可以說不曾在她身邊的女人身上看到的。她們被束縛,而她被寬容,所以她足夠快樂。這是來自她母親竭盡心力的饋贈。
她又擡頭去看薛婉櫻。
她出于什麽樣的原因,寬容她,乃至庇護她?
在她出神的間隙,鹹寧将缽中的洛神花搗碎,加入珍珠粉和雪水,費了老大的勁,調成了胭脂,獻寶似地捧到母親面前,愛嬌地道:“我來給阿娘塗胭脂。”
薛婉櫻一笑,拍了拍女兒的手,由着她去了。鹹寧公主盯着母親的臉龐看了半晌,卻又收住手,苦惱道:“可阿娘不塗胭脂就已經很好看了。”
甄弱衣坐在案幾旁,用裁紙刀裁着琉璃紙,乍然間聽到鹹寧公主的話,不由莞爾,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就被薛婉櫻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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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斜睨她一眼,嘴角抿着一縷淡淡的笑,揮手招她:“過來。”
甄弱衣将手裏的裁紙刀放到案幾上,朝薛婉櫻的方向挪了過去。薛婉櫻認真地盯了她一眼,突然伸出蔥白玉指,沾了沾女兒手中的胭脂,點到了甄弱衣唇上。
“這樣,就是‘口如含珠丹’。”薛婉櫻微笑道。
甄弱衣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沒能回過神。她時知道這句詩的,就在今天早上,薛皇後才剛剛給她講解了《玉臺新詠》,其中就有這首脍炙人口的《孔雀東南飛》。
甄弱衣的臉突然一紅,垂下頭瞥見美人榻上,被薛婉櫻随手閑置其上的一把玉笛。
薛皇後沿着她的目光看去,順手拿起玉笛,橫放玉笛,抿唇輕輕地吹了起來。
音調哀婉,音質甘冽,像淙淙流水,穿過石縫,流到人們心頭。
一曲終了,鹹寧公主歡欣雀躍地道:“是《楊柳怨》對不對?”
薛皇後摸了摸女兒的頭發,贊許地點了點頭,又道,“去讓宮人把你的瑤琴取來,我們來合奏一曲。”
鹹寧公主依言向外頭走去,一直跪坐在美人榻前沒有說話的甄弱衣這才開口,笑道:“我們?”
薛皇後看她一眼,柔聲道:“對,我們。”
可我又不懂音律。
這句話在她心裏滾了一遍,到底沒有說出口。
鹹寧公主很快指揮着宮人把瑤琴從自己的屋子裏搬了過來,設在寝殿中央,自己盤腿坐到瑤琴前,伸手撥了一下琴弦。
薛皇後卻突然出聲道:“稚娘,不彈《楊柳怨》。”
鹹寧公主愣了一下,停住了手,回過頭去看自己的母親。
薛皇後向她投去一個溫柔勉勵的笑。
甄弱衣若有所思地看着笑容溫婉的薛皇後。她可以吹《楊柳怨》,卻讓身邊的人彈奏輕快一些的曲子。
矛盾得仿佛渾然天成。
鹹寧想了一陣,問母親:“那我們來彈《鳳求凰》。”
甄弱衣失笑:“此處何來鳳,又何來凰。”
薛婉櫻也笑了,擺擺手,“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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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卻飽讀詩書,熟知經史,薛皇後在韶樂上的天賦也時常讓甄弱衣啧啧稱奇,頗為欣羨。而作為她的女兒,鹹寧公主在樂理上的表現也可謂不俗。薛皇後手把手教了教了她不過一刻鐘的工夫,鹹寧公主就已經能将這首原本不大熟練的曲子彈得極好。
薛婉櫻又折回來看甄弱衣,坐到床榻上,先是自己吹了一遍。朱唇微啓,嘴角含笑地吹完了這一曲。左右兩只手,十只蔥白指尖交替掠過玉笛上的哨孔。聲色婉轉纏綿。薛婉櫻為她講解道:“我手上的,是梁武帝所制的十二律笛,一笛一律。笛最不難學,你記住我剛才是怎麽吹的了麽?”
甄弱衣聽着她的話,像只呆頭鵝似的,愣愣地點了點頭。
“那且來試一試吧。”薛婉櫻說着,将手中的玉笛塞到了她手上。
甄弱衣接過玉笛,先是不錯目人真地看了一陣,而後才試着将玉笛打橫放到自己唇邊,吹出了一個音。
聲音不對。她有些心虛地擡頭望了薛婉櫻一眼,薛婉櫻好笑地伸出手将她搭在哨孔上的手指稍稍拉開了一些,而後搖搖頭:“姿勢不對。”
薛婉櫻又教了她一會兒,連甄弱衣都沒有發覺自己在音律一事上竟然比自己想的要有天賦上許多,不過一刻鐘時間,她已經能學着薛婉櫻,将笛子吹得十分有聲有色。
薛婉櫻朝她眨眨眼,誇她:“做的不錯。”
不知道什麽時候,薛婉櫻從她身邊起身,走到鹹寧公主身邊,在瑤琴前坐下,代替女兒,撫上了琴弦。
甄弱衣停下手中擺弄着的玉笛,看着坐在琴案前的薛婉櫻,不知怎麽的,心頭浮現出一點點輕飄飄的快樂。
許是她笑得太傻,薛婉櫻最後忍不住催促她:“吹笛。”
她低下頭,吹出了一個音,和薛皇後适時撥弄的琴弦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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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平靜快活的生活很快被打破了,就在幾天之後,宮中接連有了兩件極為重大的事。
第一件事和陸賢妃的清涼殿有關。
甄弱衣還記得那天早上,她正和薛皇後同案共進朝食,其間有一道拌蕨菜頗為鮮美。她正打算再夾一筷子。宮人突然入內伏禀,清涼殿出事了。陸賢妃盛怒之下杖斃了一個被天子臨幸的宮人,動靜太大,含元殿和興慶宮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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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皇後聽了小黃門大汗淋漓、緊張地幾乎是抖抖索索講完的幾句話,先是皺眉,問他:“什麽時候的事?”
小黃門以為自己方才沒說清楚,又重複了一遍,擦着汗道:“回娘娘的話,就是昨日晚上的事。那血流了一地,原本清涼殿衆人畏懼賢妃威勢,并不敢将這事報到聖前。還是這被杖斃的宮人有一個義結金蘭的姊妹,在淑妃的漪蘭殿中當值,不忿姊妹枉死,将事捅到了淑妃那兒——”
說到這裏,那小黃門擡起頭來,看了薛婉櫻一眼,而這一幕恰好落到一旁的甄弱衣眼中。
她的心裏開始浮上一縷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連一個來傳話的小黃門都知道薛皇後和陸賢妃之間有着家族和血緣的牽扯,因而名義上說是傳話,實際上不過是迫不及待地向薛皇後求援。
果然她聽到小黃門的下一句便是:“還請娘娘移步清涼殿去瞧一瞧吧,陛下知道了,發了好大的火,甚至要降賢妃娘娘的位分,皇次子眼下正在院子裏頭跪着求情呢。”
薛婉櫻沒說話。甄弱衣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縷倦色。
累嗎?是累的吧。每一日都要面對不可見的硝煙,明明有着美人的皮囊,奈何無不包裹着一顆殘忍、冷酷,醜惡的心。
薛婉櫻問他:“陛下是什麽時候寵幸的那個宮人?”
小黃門的聲音低下去:“就在,就在三日前……”
三日前正是天子駕臨麗正殿,又被薛婉櫻的幾句話說得拂袖離去的那一日。甄弱衣不由垂下頭,将自己一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緊緊藏住。
薛婉櫻卻好像并沒有想起這一點,只是微微蹙眉,問那個小黃門:“既然是三日之前的事,怎麽賢妃今日才發了火?”
小黃門被她問住了,好半天才讷讷地道:“賢妃娘娘脾氣不好,清涼殿裏的人都是知道的,因而那宮人得了君恩,并不敢張揚,娘娘昨日不知是從誰那兒知道了,當時便發了好大的火……”
薛婉櫻的聲音很輕,面色也冷,說出來的話不知怎的就帶了幾分嘲諷:“賢妃也該緊着自己的清涼殿了。但說起來,若非她如此草菅人命,又怎麽會叫人抓住錯處。”甄弱衣一下子就聽懂了這句話。
她不喜歡高淑妃。從前便不喜歡。高淑妃固然也是溫柔的,但她的柔順,往往只在天子面前展露。她就像是一朵菟絲花,只能攀援她的藤蘿生長,并随着藤蘿的心意轉換形狀。無疑她的柔順很是取悅了天子,否則高淑妃絕不會有今日的地位。但甄弱衣不由好奇,高淑妃果真能夠一直揣摩着天子的心願,時刻保持自己的卑弱和柔順麽?
小黃門不敢在薛皇後面前再多說些什麽,只是哀聲道:“娘娘好歹看在陸老夫人的面子上……”
陸老夫人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周太後和周夫人之母,薛婉櫻的外祖母,和陸賢妃的祖父乃是嫡親的兄妹,也是已故的太皇太後陸氏的胞姊。眼下陸家雖說大不如前,但幾十年來苦心經營出來的錯綜複雜的姻親脈絡卻還在,并不時地保佑着陸氏的子孫。
薛婉櫻再一次嘆了口氣。
步辇就候在外間,薛皇後起身向外走去的時候,甄弱衣鬼使神差地也和她一道站起了身,動作匆匆,碰到食案一角,發出了一聲響,薛婉櫻回過頭來看她,略帶安撫地道:“你就在麗正殿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