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臨近晚上,薛婉櫻幹脆吩咐下去,讓竈下張羅出一桌合宜可口的飯食,幾人拼桌一道吃個晚飯。薛臨之自然拱手辭謝,言稱不敢如此勞動中宮。薛婉櫻今日卻顯得格外固執,直接轉過臉對一旁的塗壁說了幾句話,塗壁領命往殿外走去。薛臨之見此也只好笑了一下,随薛婉櫻去了。
薛婉櫻又問他:“阿嫂的身子近來可好些了?”薛臨之的發妻出身陸氏,乃陸賢妃的族姊,薛周陸三家用一樁又一樁的聯姻将彼此緊緊地捆在一起,最終形成了今時今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難割裂的局面。
薛臨之聽到她的話,不由苦笑一聲:“她那是積年的老毛病了,總疑心這兒,疑心那的,片刻不得安寧,怎麽能好得了。”薛婉櫻聽了,沉默片刻才道:“陸家如此行事,實在不得章法。”
說完就岔開了話頭,不再繼續說下去。
甄弱衣坐在她的手邊,被探入殿中和煦的夏風吹得昏昏欲睡,乍然間聽到薛皇後語焉不詳,卻流露出悵惘的幾句話,突然間一下子福至心靈,想起了從前她就好奇過的一件事:
明面上看,當年李氏能得天下,薛周陸三家居功至偉。甄弱衣從前在宮中無聊的時候就曾聽年長的宮人說過,當年太|祖高皇帝在薛周陸三家家主的襄助之下,一統天下,奪得至寶,登基為帝。為感懷薛周陸三家之功,太|祖和三家家主約為異性兄弟,又給三家賜下了萬世永繼的國公之位和免死贖罪的丹書鐵卷。此後薛周陸三家之榮,為其他世家所不能比拟。
但同樣是世家貴女,陸賢妃既是陸氏家主的嫡長女,卻又屈尊成了天子的賢妃,皇次子和東宮同日而誕,相差竟然不過兩個時辰。陸家在這件事上的刻意,不可謂不明顯。她又想起她姨娘的那番話:“陸家現在敗落了不少,到底也是世家。”連她姨娘這樣困在深閨,見識有限的尋常婦人都知道陸家如今大不如前,京城中但凡有些見識的人自然也對此一清二楚。
因而時下雖有薛周陸之名,到底是薛、周兩家的天下了。
陸家不甘就此居于人後,卻又苦于沒有出衆的男兒,于是便将心思都放到了姻親聯結上,不僅不顧臉面地在薛皇後有孕的時候将嫡長女送入宮中,甚至做出了讓家中庶出女兒給嫡出的姊妹做媵妾的醜事。一家無能的男人,靠着趴在自己姊妹和女兒身上吸血過活。甄弱衣如此下了定斷。
竈下緊鑼密鼓地張羅開來,不過一會兒工夫便捯饬出了一席頗為豐盛的菜肴。在滿座的薛家人和周家人裏頭待着,甄弱衣多少有些不得勁,因而貼近薛婉櫻,絞盡腦汁地想着該用什麽理由蒙混過關先行離場,薛皇後卻像是一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看她一眼,笑眯眯地對她道:“罷了,待會兒給你留些好東西。”她松了一口氣,但又不知怎麽的生出一種淡淡的惆悵。她不喜歡夏天,總覺得燥熱的時節,讓人心也變得難安起來。
但薛婉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要緊的事,又轉過臉來對她道:“那你先回去把書抄了吧。”
甄弱衣:“……”
她默默起身,向薛皇後臨時給她收拾出來的寝殿走去。走到一半,她忽然轉過身向薛皇後的方向望去。
她的眼睛裏波光潋滟,像碎了滿天的星子,還像一條流淌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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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行将開始。薛臨之看一眼薛婉櫻旁邊空空如也的坐席,張了張嘴,話就成了:“娘娘何不将東宮殿下也一同召來?”
薛婉櫻舉起酒杯,不知想到了什麽,自嘲一笑:“阿沅課業繁重,便算了吧。”
她的話一說出來,下手和表哥叽叽喳喳說着話的鹹寧公主突然收住了聲音。
薛臨之一向知道天子不欲東宮和母族太過親厚,因而話一說出來便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只是話已經說出口,也沒有收回的法子,只能笑了笑,順着薛婉櫻的話道:“娘娘說的是。”
但內心深處卻猛地生出陰翳情緒:若沒有薛、周兩家的支持天子何談坐上皇位、坐穩皇位?!天子的那些心思,他和父親一向知道,只是他們權衡利弊,最終還是隐忍了下來。不論如何,東宮身上總是流着薛家的血,确保東宮能夠順利地繼承那個位子,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這裏,薛臨之深吸了一口氣,繃着的肩膀也松了一下。
外頭突然傳來一聲通禀:“陛下至——”
席上坐着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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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突如其來的造訪頗有一種恩威并施的意思在裏頭。半途赴宴,表現出一種極有限的看重。天子想要以此彰顯自己的君威,但落在薛臨之的眼中,則別有一番含義。
他掩蓋住自己眼中的晦暗之色,聽着天子坐在阿妹旁邊,說上一些冠冕堂皇卻又毫無意義的話。酒過三巡,薛臨之就識趣地帶着周玉明離開了。
鹹寧的傅姆也很快地收到貴人的吩咐,将公主帶回了自己的寝殿。
殿中又只剩下了這世間最尊貴的一對夫婦,在搖曳的燭火間,相對無言。
沉默了一陣,天子有些沒話找話地道:“前幾日你生辰,朕特地派人搜尋了一把名貴的焦尾琴。朕知你素來喜愛絲竹,那琴據說是前代蔡邕用過的,想來定不會差。”
薛婉櫻聽了,溫婉一笑:“那妾便多謝陛下厚愛了。”
不對。她心裏分明不是這樣想。
天子盯着眼前的妻子看了片刻,試圖從她眼中找到哪怕一丁點自己想要的情緒。但沒有,什麽都沒有。天子年少讀史書,發覺那些能夠善終的朝臣無不深谙“寵辱不驚”的道理,但當有一日他最親近的妻子也将“寵辱不驚”的要義用在他身上,天子覺得自己很難再平靜。
他帶着一點怒意,随口道:“甄氏在你這裏如何?”
薛婉櫻見天子提起甄弱衣,心上叩了一下,神臺也清明了幾分。她打起精神,又露出了那種得體合宜,溫婉非常的笑容,柔聲對天子道:“前番得陛下教誨後,弱衣已經知錯了,這幾日一直跟在妾身邊學着班大家的《女戒》。”
天子笑了笑:“她那樣愚鈍的人也有耐下心來讀書的一日,可見婉櫻教得确實好。”
薛婉櫻溫婉含笑,并不言語,像是認下了天子的褒獎。
天子看着妻子近乎完美的笑顏,心間怒氣更甚——她總是完美的,也是虛假的。她将自己和別人隔絕開來,對所有人報以一視同仁的友善,沒有誰可以從她這裏得到例外,除卻她最親近的家人。
可他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君王。
但不等天子發怒,薛婉櫻又含笑問她:“陛下可要妾喚弱衣出來拜谒?”她說着,看了一眼外頭黑透的天色,臉上露出一種猶豫的神色,淺笑道:“眼下天已經黑透了,要讓弱衣再搬回昭陽殿只怕搬東西的宮人會跌着碰着,還是說陛下今夜要歇在妾為她臨時收拾出來的屋子?”
薛婉櫻這句話一出來,天子的臉色不知怎麽突然變得有些難看,像是想起了某些并不愉快的過往,于是一甩袖子,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不了,她既然還沒學完女德,便讓她在你這繼續待着吧。我也許久沒有去賢妃那看一看了。時候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
薛婉櫻笑得溫婉得體,仿佛一個賢惠無比的皇後:“妾恭送陛下。”又緊接着道:“方玉!為陛下提着燈,可要小心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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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走後,薛婉櫻才探起簾子,走進甄弱衣的居所。女孩靠在榻上,手裏拿着一本書,卻不是她們下午在學的《女戒》,而是一本極破舊、被她不知翻看過多少次的《博物志》。她将這本書送給了女兒,但興許是鹹寧沒有留意,把它不小心混在了女四書裏,一道送了過來。
聽到聲響,甄弱衣飛快地擡起頭,見來的是薛皇後,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薛婉櫻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知怎的有點想笑。
她坐到甄弱衣身旁,接過她手裏的書,問她:“喜歡這個?”
甄弱衣誠實地點了點頭。
薛皇後于是道:“明日我讓塗壁再找些我看過的風物志給你。”
她盯着眼前的女孩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一下,問她:“不想侍寝?”
甄弱衣一驚,整個人都繃了起來,轉過臉去看薛皇後含笑的眼睛,片刻後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薛婉櫻又看了她一會兒,抿唇笑道:“不用怕,只要在麗正殿,他便不敢碰你。”
她說的是“不敢”,嘴角的譏诮像是在宣示着某種隐秘的往事。但不管怎麽樣,甄弱衣還是因為這句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她正想和薛皇後再多說兩句話,薛婉櫻卻已經探起簾子走了,只留下了一陣帶着淡淡蘭麝幽香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