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在這之前,甄弱衣甚至不知道女四書指的到底是哪四書。
她的父親不過是一個附廓縣邑的六品知縣,月俸并不可觀,尋常又要時常和上司同僚周旋,還要養活家中的好幾房姬妾。即使時常能從富戶手中剮些油水,再加上妻子的嫁妝,日子過得也并不那麽闊綽。教女兒讀書這樣錦上添花的事,自然是能省就省的。
還是直到入宮采選之前,為了讓兩個女兒不至于在禦前出醜,甄弱衣的父親才讓甄弱衣和姐姐跟着家中的兄弟和西席念了幾天書,好歹認了幾個字。
因而當甄弱衣看着案幾上一字排開的《女戒》、《女論語》、《女範捷錄》,幾乎就是眼前一花。
“這些——都要背下來麽?”她轉過臉,看向一旁的薛皇後。長長的睫毛搭下來,像小扇子一般刷得人的心頭有些癢。面對薛皇後她仿佛天生帶着一種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軟。
她極少從他人處得到脈脈溫情,她的父母生養她更多的将她當作一件可以牟利的珍寶,珍寶是需要呵護的,不然怎麽能賣出一個大價錢?而她的夫主榮養她,不過是将她當作一個可以用來取樂的玩意,因此一旦她惹怒了他,讓他感到不悅,他也絲毫不吝啬于對她的懲戒。更遑論宮中大多數的女人戒備她、恨她。
她在諸多的惡意裏頑強地生長,出于本能地長出了一層堅硬的殼。不管他人如何輕視她厭惡她,只要她躲在這層殼裏,就什麽也感受不到。
可薛婉櫻卻是不一樣的。
她是她的反面,天生柔軟多情,對待陌生人也充盈着善意。甄弱衣以為自己有着最堅硬的軀殼,但被柔軟的春風一吹,還是不由試探着露出了肚皮。
薛婉櫻聽到她的話,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不說話。不知怎的,她總覺得薛婉櫻今日似乎格外開心。開心好呀。但背書不好。尤其是背着這樣無趣更無意義的書。也不知道她若是将這個想法宣之于口,會不會引來天子更甚的怒火。想到這裏,甄弱衣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薛婉櫻又轉過臉睇了她一眼,然後微微傾身,将其餘三本推得離她們遠一些,只剩下一本《女戒》。
甄弱衣認命地拿過書,翻了起來,書頁間有不少字跡工整的簪花小楷,想來應當是出自鹹寧公主的手筆。她一邊翻着,一邊等薛皇後的講解,薛皇後卻只是将書擺到案幾上,貼近她,拉着她的手貼着書上的方字,一句一句地念起來。讀書的間隙,她走神了,因為薛皇後的一縷頭發散了開來,拂着她的臉,有些癢。
她問薛皇後:“娘娘何以不告訴我書中講的是什麽呢?”
薛皇後看了她一眼:“這不是告訴你了?”
甄弱衣盯着她看了一陣,搖了搖頭:“娘娘只告訴我,這字怎麽讀、怎麽寫,卻沒有告訴我這些字合在一起到底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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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微笑着,并不直言,而是對她道:“你知道《女戒》出自何人之手麽?”
甄弱衣誠實地搖頭。
薛婉櫻于是柔聲道:“讓我來告訴你。它出自班昭之手,班昭的兄長是班固,帶着三十六人出使西域,勸服西域諸侯共攘匈奴的班固。班姬才學不輸其兄,代兄續着《漢書》,更成為鄧太後的女師。”薛婉櫻一口氣講到這裏,一雙盈盈的眼睛看着她。
甄弱衣不知道班固是誰,也沒有讀過漢書,但薛婉櫻的意思她卻懂了。班昭這樣才華不遜男子的女人,自己從未深藏閨中,行事強悍,男子亦自愧不如。做出《女戒》這樣的書,不過是應诏之舉罷了。班昭本人興許都未必認同書中所言,那麽多的道學家前仆後繼地為它注解,不可不謂意義微薄。又或者他們本身也和班昭一樣,只是出于應诏,唯有那些真的信了的人,顯得可悲且可笑。
她又擡眼去看薛婉櫻。端莊寬仁的皇後,也是充滿譏诮的皇後。笑容越得體,心中的譏诮之聲就越濃。可盡管不認同并譏诮着,她還是維持住了最體面的姿态,成為萬人敬仰、衆人愛戴的中宮之主。
甄弱衣突然道:“折中,也是折衷吧。”這句話沒頭沒尾的,顯得難以理解,薛婉櫻的傅母沈氏走進來替她們卷起珠簾,聽到了不由皺起了眉。
但她知道,薛婉櫻能聽懂的。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薛婉櫻說:“你不懂,人生實在有太多的不得已。”
沈氏走進來,面帶笑容地告訴薛婉櫻:“大公子和周小公子從邊地回來了,特地入宮前來。”
大公子是薛婉櫻的堂兄薛臨之,也是如今的丞相薛琰的長子,以軍功封歸德将軍;周小公子則是薛婉櫻舅父的長孫周玉明,今年不過十三歲的年紀,和他毫無建樹的父親、祖父相比,周玉明自幼熟讀兵法,善于弓馬,頗有其曾祖父周眺當年的英勇。也因此,周太後很是看重這個侄孫,甚至打算着讓他越過他的父親繼任齊國公之位。
薛婉櫻聽了,有些驚訝地放下手中的筆,偏過頭去問沈氏:“這麽快?阿兄前次給我的書信中不是說要六月才能回京麽?”說着起身呼來婢女為她換衣,又讓塗壁去告訴鹹寧公主的女師今日不必為公主授課。安排完了一切,又想起屋子裏還有一個人,于是看了甄弱衣一眼,略略思考片刻後,薛婉櫻幹脆道:“你随我一道出去見一見來客吧。”
甄弱衣下意識地就要拒絕,她不喜歡見人,如果可以就想在屋子裏待着,等她回來繼續教她背書,但薛婉櫻卻像是看穿了她的懶散,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拉着她的手就往外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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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臨之和周玉明先去了周太後的興慶宮拜谒,約莫一刻鐘後才到了麗正殿。宮人入內伏地通禀,薛婉櫻的傅母沈氏立刻吩咐道:“來人啊,設屏風。”
薛婉櫻看了她一眼,方才因為得見家人的喜悅不知怎的因為這句話而黯淡了一分。她擺擺手,語氣很淡地道:“都是自家人,又何必如此拘束。何況這兒有這麽多人,您不必太過謹慎了。”
沈氏的臉上看上去仍是不大認同,卻到底依了薛婉櫻,只是臨了了又低聲抱怨一句:“公主還在呢?”薛婉櫻摸了摸女兒的頭發,笑了一聲:“那也不打緊。”
甄弱衣目光所及,看到鹹寧公主白淨的臉上泛起一點淡淡的粉色,垂下了頭。她又看了薛婉櫻一眼,像是明白了什麽。
——對于薛婉櫻來說,不死不休未免太難。世間最可怕的不過是匕首上綁棉絮,你最愛的人就是你的枷鎖本身。要掙脫這枷鎖,不僅傷了自己,還會傷及枷鎖本身。而這枷鎖對于薛婉櫻來說叫兒女,叫薛家和周家。
薛臨之和周玉明很快入內。
薛皇後賜坐,讓薛臨之跪坐在自己下手的位置上,而鹹寧公主則和表兄周玉明的案幾拼在一起坐。
薛臨之在這一群人中居長,行事也要更多顧忌,見場上有除了阿妹和侄女之外的第三個女人,不由用餘光打量了甄弱衣一陣。還是薛婉櫻先開口,替甄弱衣做了介紹。
貴妃甄氏。
貌美果如傳聞之中。
薛臨之又看了甄弱衣一眼,而後別過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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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寧公主對于舅舅和表兄的到來顯得很是歡欣雀躍。再怎麽娴靜溫婉,她到底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對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能游歷各方的表兄極為羨慕,聽周玉明說着他此番游歷邊地的見聞,不由入了神。“大漠都是沙子,被風一吹,臉豈不是很疼?”鹹寧支着臉問。
周玉明笑了。他向來清楚姑祖母有意讓自己尚鹹寧公主,加上鹹寧性子溫婉可愛,因而和鹹寧相處得很是融洽。聽到她略顯孩子氣的話,他答道:“是有些。”
鹹寧不由苦惱:“可我真的很想看一看所謂的‘大漠孤煙直’呢。”
周玉明看了她一眼,聲音也變得小了一些,到底還是一個少年人,有着少年的腼腆:“公主日後若是想去,帶上幂離便不吹臉了。”
鹹寧這才笑起來,又伸出小拇指,勾了勾,“那一言為定,玉明哥哥以後要陪我去。”
薛婉櫻坐在上首,看着這一對小兒女的嬌态,不由微笑:“少年人就是要更快樂一些。”
甄弱衣看了她一陣,突然道:“那麽娘娘呢?”
“本宮?”薛婉櫻笑起來,“本宮早不是少年人了。”
又過了一陣,薛婉櫻才又道:“只要稚娘和阿沅能開開心心的,我便是做什麽都值得了。”薛婉櫻的聲音很輕,飄飄渺渺,像一縷難以抓住的雲霧。
果真如此嗎?甄弱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