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塗壁愣了一下,雖然覺得薛皇後此舉和往常大不一樣,心下稍微覺得有些不妥,但她一貫是不會質疑薛皇後的決定,因而聽後還是依言走了出去,斟酌了一下言辭,向高淑妃轉達了薛皇後的意思。
高淑妃笑得很是溫婉:“都是本宮考慮不周,深夜還來叨擾。”塗壁看了高淑妃一眼,并沒有說話。
- - -
高淑妃走後,塗壁才又折返內殿,還未靠近門邊,先聽到屋子裏傳來一陣笑聲。女孩的聲音像是一串細碎的風鈴,在黑夜裏蕩起了一圈漣漪。“……娘娘再講個故事,我再去睡。”
胡鬧。塗壁皺眉。
是時候該提醒皇後讓甄貴妃早些回昭陽殿去了,這樣淹留在麗正殿裏又算什麽?但不等她叩響屋門,薛婉櫻的聲音就自殿中響起:“好了,故事留等明天聽不成麽?快去睡吧。”塗壁的手停在門上,随着屋門“咯吱——”一下推開,塗壁猛地縮回手,瞳孔中倒映出一個嬌小玲珑的影子。甄弱衣擡着下巴,睥睨她一眼,若有所思地從她身邊擦過,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這是塗壁第一次如此直觀地面對甄弱衣的逼人美貌。她通身上下,甚至細微到一縷發絲,一根手指,都在叫嚣着一種迫人的美麗。豔光逼人。塗
壁在腦海裏搜尋了一陣,只能找出這個詞。她搖了搖頭,甩開這個奇怪的想法,推開兩扇屋門,走了進去。
薛皇後還未歇下,坐在床榻邊,手裏拿着一個未繡完的箭袋,指腹磨蹭着上面精美的紋飾,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麽。
塗壁靠近薛皇後,低聲道:“娘娘這是在為陛下繡制箭袋麽?”
薛婉櫻莞爾,反問她:“我什麽時候給陛下繡過東西?”
塗壁有些悻悻,定下心神,想了想還是開口勸薛婉櫻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娘娘和太子公主,多有仰賴陛下,您——”她想勸薛婉櫻向天子服個軟,學着後宮其他的妃嫔那樣,多多少少在天子面前示好。話到嘴邊,卻又如何都開不了口。薛婉櫻是什麽樣的人,她比旁人要清楚更多。她想了想,還是改口道:“太子殿下的生辰将至,有娘娘親手繡制的箭袋,太子殿下的騎射功夫必能大有長進。”
薛婉櫻将箭袋随手放到床榻上,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半晌,嘆了口氣,“但願如此吧。”
她問塗壁:“高淑妃走了?”
塗壁點點頭:“淑妃說明日再來叨擾娘娘。”
Advertisement
薛婉櫻笑了一聲:“說是什麽事了麽?”
“不曾。”塗壁搖頭道。
沉默片刻,薛婉櫻突然道:“你覺得,淑妃是什麽樣的人。”
塗壁有些噎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道:“淑妃娘娘秉性柔弱……是個以夫為天的女人。”
薛婉櫻嗤笑一聲,沒有就着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靠在床頭,阖上了眼睛。塗壁見狀,嘆了口氣,替薛婉櫻吹滅了燭火,走出了寝殿。
- - -
高太後的鸾駕回到宮城的那日,天正好下起了小雨。天子和薛皇後在前,一群宮妃在後,宮人熙熙攘攘圍在四周,舉着傘,替後宮貴人們遮擋着飄落的雨絲。這是折甄弱衣兩個月以來第一次見到天子,她本能地縮了縮脖子,将自己的臉深深地埋起來。
薛婉櫻站在她前面,長發盤成高髻,簪着一枚梅花簪子,顯得格外清麗婉約。薛美人站在薛皇後身邊,她已經有孕七月,肚子隆得老高。薛婉櫻憐惜她懷孕辛苦,原本不欲讓薛美人一同迎駕,特地吩咐薛美人在含元殿中休息便可,但薛美人本人卻執意随着帝後一同外出迎接高太後的鸾駕。
高太後的鸾駕一路從神龍門入內,十幾個內侍圍上前,彎下腰給高太後做人凳。另十幾個內侍則舉着傘,幾乎搭出了一道連綿的雨蓬。高太後從裝飾華美的鸾車上踩下來,手上牽着一個三四歲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天子上前,扶着母親的手臂,低語了幾句,薛皇後慢天子半步,也跟了上去。離得遠了,薛婉櫻的身影在雨幕裏漸漸地變小了。昭惠公主被高太後牽在手裏,見了薛皇後,并不見親近,更不行禮,只是往高太後身後一躲。
高太後不喜歡薛皇後這個出身高門的兒媳,早已不是什麽秘密。昭惠公主自幼被高太後一手帶大,對薛皇後不親近,也并不難理解。但甄弱衣将這一幕看在眼中,還是莫名覺得不舒坦。
“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總是不見親近。”不知什麽時候,高淑妃舉着傘,走到她身邊,低聲笑道,“總是自己的孩兒才最貼心。”
甄弱衣轉過臉去看高淑妃,也笑了起來。笑容燦爛,宛若一朵盛開的海棠花。“是麽?可似乎,親生母親也不見得親近多少呀。”兩人一道朝另一個方向看去,趙婕妤被隔離在人群之外,無法和女兒親近,面上盡顯落寞之色。
高淑妃沉默片刻,不知怎麽又笑了起來:“是了,養在身邊最是親近。”
她壓低聲音,在甄弱衣耳邊低語:“妹妹可知道,宮中原來是有能使女子不能生育的秘藥的。”
聲音輕柔,像是一條冰冷的、游走的毒蛇。
甄弱衣稍稍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微笑道:“妾從未聽說過。”
高淑妃盯着她,像是要看穿她心底到底在想些什麽,盯了片刻,終于也不再笑了,轉而冷冷地道:“周太後當年為中宮時,宮中高位妃嫔幾乎悉數無子,才有了陛下榮膺大寶之機。”她盯着甄弱衣幾乎是一字一句地道,“妹妹冰雪聰明,該懂我在說什麽。”
“有些人看上去光風霁月,實則不過是佛口蛇心。妹妹切勿為一點點的恩惠蒙蔽了心眼。”
甄弱衣轉過頭看她。
- - -
殿中絲竹齊奏,教坊司中的伎人早就得了命令,不敢怠慢這場為高太後接風洗塵的宴席,紛紛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編排節目。其中尤以公孫大娘的劍舞最為精妙,美人如玉劍如虹,便是後宮中這些不好動刀動槍的後妃公主也看得津津有味。
高太後盯着公孫大娘的動作,興致高了,甚至趴在案幾上,撫掌大笑起來:“好!好!好!都給我賞。”天子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但還是順着母親的心意道:“賞。”
甄弱衣心中一樂。
她從前也曾聽說過一些有關高太後的風傳。聽說高太後當年以美貌被采選入宮,卻因為舉止粗鄙很快地就被先帝厭棄,入宮後三年間都只是宮中位分最低的采女。還是後來有一次,先帝醉酒,偶然在花房臨幸了高太後,而高太後本人又一舉得男,生下皇子,才最終有了今日。
甄弱衣對高太後本人的粗鄙行止倒是沒有什麽抵觸,畢竟她本人也沒有少被他人說是草包美人。但高太後身上時刻透着的那種“我生了個好兒子,因而所以人都要待我百依百順”的感覺未免太過濃厚。甄弱衣擡起手,将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恍惚間不知怎的想起了另一個人。
周太後出身高門望族,年少時也是名動長安的美人,更不必說襄助丈夫和庶子理政的那些年裏展露出來的手腕,堪稱一個傳奇女子。而高太後本人,既無見識,更無建樹,竟然憑着生育一事就能和周太後比肩。
她又想起了很多的人。有她生下兒子後欣喜若狂的姨娘,有她失去兒子後郁郁寡歡、一病不起的嫡母,還有她生不出兒子,不得不強顏歡笑為丈夫納妾的姐姐。她曾經在心底譏嘲她們,覺得她們身為女子,卻比任何男人都要更輕視女人。而今卻多多少少能夠理解她們何以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除了生兒子,這世間的女人能夠實現自己的機會何其之少。
妻憑夫貴,子以母貴。你看,女人總是要通過男人才能獲得被世俗認可的成功。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薛皇後不久前教她的《木蘭辭》。世間果真有一個花木蘭,從軍十二年,依靠自己的雙手建立功業麽?
酒過三巡,天子興致高漲,拍了拍手,在衆人的錯愕中,一個滿身金玉的年老婦人帶着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入內。甄弱衣眯着眼睛去看,認出那年輕男人是高太後的侄孫高通,可那老婦人又是誰?
還沒等衆人回過神來,高太後先是一聲嚎叫,撲到那老婦人的懷中,大哭起來:“阿姊!是你麽?我在有生之年竟還能見到你,我莫不是老眼昏花了吧?”
衆人仍是不解,直至高通得意道:“姑祖母,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将——”他噎了一下,像是一時半會沒想出來,到底該稱呼這位老婦人為什麽。高太後狠狠地錘了他一下,伸手扶着老婦人走到上座。
路過甄弱衣的案幾,甄弱衣才注意到這老夫人雖然穿金戴銀好不華麗,眼角卻帶着深深的紋路。
……
“當年家裏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你外祖父沒有法子,只能做主将你大姨母賣了。過後日子有了餘裕,卻再打探不到一點消息。”高太後扯着天子的袖子,幾乎将自己的鼻涕濞到了天子的袖子上。
天子的臉色顯而易見地變得不是那麽愉快。他确實感謝、敬愛高太後給了他性命,卻也厭惡、無奈于高太後的存在恰恰證明了,他有一半的骨血卑賤,難登大雅之堂。
高淑妃回過神來,想要上前對高太後輕語幾句,卻被天子一個眼刀掃過去,愣在了原地。天子将自己的袖子從母親的手中不動聲色地扯了出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面無表情地對薛皇後道:“去給姨母敬上一杯酒。”
聽到薛婉櫻的名字,原本走着神的甄弱衣突然就來了精神,擡起頭望向薛婉櫻的方向。薛婉櫻看了一眼身邊的丈夫,垂下頭,起身向高太後的座位走去。甄弱衣片刻不錯眼地盯着薛婉櫻,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嘲諷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