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娘娘如今是雙身子的人,一切事項,萬萬以腹中孩兒為首要,切不可貪玩耍,好納涼。家中上下,一切都好,無不翹首盼着娘娘的皇子呢。”
“知道了,知道了,這般的話宮中的嬷嬷已不知羅唣了幾回,孩兒都能背給母親聽了。”甘露殿裏,侍奉的宮人小心翼翼地奉上兩碗熱甜湯,薛美人拿着白玉勺子在碗裏攪了攪,看着面前一直喋喋不休的母親,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薛徐氏今年大約三十四五歲年紀,她本是小戶出身,父親不過是一個小小教喻,嫁入了薛家旁支,但生得很是出衆,薛靈均的美貌多半便來自她。
“若是沒有這個孩子,想來家中就當沒我這個人了。”暮春人倦,孕中又多思,薛美人支着臉,一時有些恹恹的,不知怎的,一時便脫口而出了這句話。
薛徐氏急了:“娘娘這話說的!”她擡起頭,掃了一眼四周,掠過宮人們低垂安靜的眉眼,才壓低聲道:“自娘娘入了宮,家中老小,何曾有不挂念的?不過是尋不着時機,幸而娘娘入宮不過半年,便有了身子,皇後娘娘仁厚,才準了妾入宮與娘娘相見。”
薛徐氏說起薛皇後,便有些剎不住:“此番若非皇後娘娘生下東宮後便傷了身子,多年再無所出,周夫人是決計不肯再讓薛家送女兒入宮的,想來實在是娘娘的福氣,來日光耀……”
薛美人反應過來母親說了些什麽,不由喝道:“阿娘!”
她這一聲“娘”喊得又急又氣,薛徐氏先是一愣,才發覺自己失言了,一時臉上像踢翻了染料桶,炸開了爆竹。
“我的艱難,您知道些什麽。”薛美人有些脫力地躺回貴妃榻上,側過臉掩住發紅的眼眶。
薛徐氏被女兒來了這麽一下,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她實在是不能懂得自己這個女兒腦子裏想的是什麽?
自己的這個女兒,自打出生起,便因為生得玉雪可愛而被自己和丈夫千嬌百寵捧在手心,一丁點委屈都不舍得讓她受。
薛皇後自從生下東宮後,便再無所出,宮中高太後本就對自己這個出身名門的兒媳頗為不滿,頻頻借機發難,薛皇後之母周夫人這才同意了在薛氏族中尋訪德才兼備的淑女,送其入宮。
而薛靈均也确實不負衆望,入宮不過才幾個月時間便成功有了身孕。
周夫人知道了很是高興,給自家賞下了許多寶物,又許諾若是薛靈均此次一舉得男,便要為薛父進言加官進爵。
據她觀察,女兒所居的甘露殿清幽華美,一衆供應無不是上等佳品,侍奉的宮人也沒有膽敢有絲毫怠慢的,女兒又青春年少,頗得聖眷,過着這般舒坦的日子,她又有什麽能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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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徐氏只好将女兒的舉動歸于孕中喜怒不定,想了想,為了薛靈均腹中胎兒康健,還是決定閉口不言,不再惹起她的性子。
但她還是局促地掃了一圈殿中侍奉在側的宮人。
“都是周夫人和太後娘娘送來的人,您看她們做什麽呢?”薛美人嘴角彎了彎,自嘲一笑。
不待薛徐氏反應過來,她又嘆了口氣:“您且放心着吧,再不濟,總要看在腹中的這個的面上。”
內殿的丹鶴寶鼎香爐緩緩地吐出了一圈淡淡的煙。
這是她診出喜脈後,高淑妃派人送來的。
高淑妃話說得漂亮:“仙鶴送子,原是母後賞下的,只恨我不能為陛下生下一兒半女,便送給妹妹,添個彩頭吧。”
高淑妃說的母後,自然便是天子的生母高太後了。高太後盼着高淑妃的肚子有動靜,前後也盼了七八年了,這些年把能想着的法子都試了一遍,高淑妃本人也還算是頗得聖眷,但就是遲遲不曾有妊。
薛美人本對這丹鶴香爐沒多少興趣,高淑妃在宮中的風評甚佳不假,但人心好壞,若是隔着皮囊便能琢磨出來,那也不會有“人心莫測”這樣的話了。
但天子聽聞了卻很是褒獎了一番高淑妃的行徑——高淑妃沒有顯赫的身世,又出落得平平無奇,卻能穩居四妃之位到今日還聖眷不衰,果然是有一番道理。
薛美人也只好将這丹鶴香爐擺在殿中,時不時用上一用,不然哪天天子駕幸甘露殿,瞧不見這丹鶴香爐,反而要覺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對了。”薛美人回過神來,問道:“前些日子,母親寫信與我,說是阿嫂不慎小産了,如今如何了?”
聽到女兒提起這個,薛徐氏臉上漸漸露出了一抹鄙棄的神色,想了又想,先是道:“就知道她是個沒福氣的,大夫說她是傷了身子,不知哪年哪月能再有身,已同你父親商議過了,不日給你哥哥擡個通房,生下孩兒養在她身邊,也算是我家仁義一場。”
又道:“原不該在娘娘孕中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娘娘聽過也就算了,千萬別往心裏去,當下養好身子誕下皇子才是最緊要的。”
薛徐氏一通老長的話說完,才發覺女兒出神地不知在想着些什麽,并未看她,不由住了口。好一會兒,才聽到薛美人說:“阿娘,您能去和周夫人說,讓我自己養這個孩子嗎?”
薛徐氏一只手停在半空,微微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
朔望之夜,月若滿盤,中庭波光,有如盈盈流水。
鹹寧公主盤膝坐在石階上,笑着望向滿天皎皎月色,猜想今夜夢中,應有清輝滿懷。
肩上忽然被搭上一件大氅,鹹寧以為是自己貼身的宮人,轉過身去卻發現是自己的母親薛皇後,不由摸了摸鼻子,輕聲道:“阿娘。”
“現在才是三月,中夜寒氣勃發,可該凍着了。”薛皇後柔聲道。
母親溫柔的笑顏隐在滿院的清輝裏,讓人看得有些不真切。但鹹寧覺得,她将會把這一刻,這樣的一個笑記上一輩子。
母親總是溫柔的,仿佛世間沒有任何的事物能讓她動怒,她似乎總是帶着盈盈的笑,即使是祖母高太後百般刁難她時,這笑也不曾從她的臉上褪下;但有時候她又會出現莫名的認知,覺得母親似乎從來沒有笑過。
鹹寧公主回過神來,很小聲地道:“阿爹今晚不是歇在您這嗎?”
那一瞬間,鹹寧覺得母親的笑容有一絲微妙的凝固,可惜她不太能讀得懂自己的母親。
薛皇後出身士族之首的薛氏,祖父和伯父都曾位列三公,父親亦才華出衆,十八歲時的一篇賦傳頌至今,被奉為經典。母親出身于同樣顯赫的周氏,是周太後的胞妹。出身名門,有京都第一美人的稱號,才思敏捷,年少時得到父祖的厚愛,和一衆兄弟一起在大儒門下求學,被老師格外看重,時常扼腕其非男子……
——鹹寧公主當然是天子愛女,天之嬌女,但母親薛皇後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因為辯才而聞名京都。
她又想起了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抱着她對她說過的話:你的母親總是太過複雜。
但他樂于去揣測。
她沒能再多和母親說上一句話,因為母親身邊侍奉的宮人跑上前來,附在母親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似乎是“陛下醒了。”之類的話,母親揮手,命乳母将鹹寧帶回了自己的寝殿,自己也腳步匆匆地向內殿走去。
***
內殿,天子正在大發雷霆。
“皇後何在?!”天子從榻上轉醒,看到身旁空空如也,滿面黑雲,一臉不悅地對唯唯諾諾地站在身旁的一衆宮人問道。
宮人都被他的動靜引到了內殿,當下面面相觑。
塗壁面不改色地道:“娘娘半夜醒來,有些氣悶,唯恐驚擾陛下酣眠,故而避到外殿去了。”
天子看着這個薛婉櫻往日最為信賴的宮人,面色稍霁,但仍不悅地道:“皇後不适,為何不傳醫者?”
塗壁張嘴,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到簾後柔和的女聲答道:“妾不過微恙而已,不欲大動幹戈。”
薛婉櫻掀簾,走了進來。
天子快走幾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輕聲道:“現下如何了?”
薛婉櫻微微一笑:“已好多了,陛下不必挂念。”
宮人們也紛紛退了出去,将寝殿留給了這一對天下最尊貴的夫妻。
天子攬着薛婉櫻的肩膀上榻,一時間夫妻有些相對無話。
隔了好一會,天子想起昨日在高淑妃殿中和高淑妃的談話,才對薛婉櫻道:“靈均的胎,還要你多照看着一些。”
薛婉櫻微微一笑算是應下了。
天子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又道:“弱衣的生辰也快到了,她想來性子獨一些,聽說今日你讓靈均之母入宮探望她了,不妨再破個例,便讓弱衣的母親在她生辰時也進宮來看看她。還有什麽是你們女子喜愛的——”
薛婉櫻點點頭,也一一應下了。
有那麽一個瞬間,天子看着妻子溫柔完美的笑臉,油然而生出一種她在就寝時也是帶着畫皮的荒謬想法。
但也只有這麽一瞬便煙消雲散了。
天子伸手,要去解薛皇後的腰帶,但卻被薛皇後按住了手,“陛下恕罪,太醫說過,妾身子不能再受孕的……”說罷,轉過了身。
天子讪讪,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又道:“弱衣的生辰也不必太張揚了,到底她只是妃妾,再過一旬便是你的生辰,到時朕必大辦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