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聽聞今日靈均妹妹之母獲準入宮來陪伴靈均妹妹了。”漪蘭殿內,高淑妃咬着唇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擡頭笑吟吟對甄弱衣道,“弱衣妹妹,到你了。”
甄弱衣盯着棋盤,毫無猶豫地将手中的棋子扣下,高淑妃的棋子瞬間被她吃死了。
高淑妃愣了一下,看了好一會棋局才無奈地道:“弱衣妹妹好棋藝。”
甄弱衣不置可否,“運氣耳。”她執着團扇,輕輕地給自己扇起風,嘴角帶笑,笑容卻實在有些淡。
她擡頭,看見了漪蘭殿微微生黴的梁木。
漪蘭殿遠不如甄弱衣所居的昭陽殿富麗堂皇,甚至比不上薛美人所居的甘露殿別具雅致,離天子的含元殿也很是有些距離,但卻是天子的生母高太後做妃嫔時的居所。
天子一直在漪蘭殿生活到九歲時被先帝的周皇後,如今的周太後收養,帶去麗正殿為止。
甄弱衣猜想,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盡管高太後當年只是一個小小的才人,而高淑妃在天子登基之初便有了四妃的稱號,但當天子讓她挑選居所時,她卻舍棄了離含元殿更近,也最為華美的蓬萊殿,選擇了漪蘭殿。
把棋盤撤了後,宮人們依令擺上了香茗瓜片,四色糕點,高淑妃就着這茶和糕點繼續起了剛才的話題。
“按往常時,必是宮妃有孕九月将近臨産了,家眷才能入宮,想來自家姐妹,皇後娘娘果然疼靈均一些。”
甄弱衣睇了她一眼,心中油然而生煩悶。
“皇後娘娘寬容大度,豈不正是我等姐妹的福氣。”她放下手裏的茶盞,笑着道。
高淑妃被她的話嗆了一下,不過須臾,臉上又是溫婉如春風浸潤的笑顏,“那是自然。”
她看着甄弱衣,眼中一閃而過冰冷之色,說話的語氣也和尋常有些不大相同,像是因為抑制着內心過度洶湧的暗潮,所以腦子一時沒跟上,沒頭沒腦的就突然蹦出了一句:“弱衣妹妹便不想有自己的孩子麽?”
高淑妃話音剛落,殿中被她留下的幾個伺候在左右的心腹宮人都俱是面色一變,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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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弱衣擡起頭,看向她。
終于來了。
自從薛美人有孕以來,這幾日高淑妃頻頻邀她閑話家常,東拉西扯了幾日到今日終于磨蹭不下去,要切入主題了。
後宮的女人誰不想要一個孩子呢?紅顏易老,恩寵難固,哪怕膝下只有一個公主,總也算老來有人叨念,更別說本朝自太祖皇帝伊始,時不時就讓無所出的宮妃殉葬的殉葬,出家為尼的出家為尼,沒個子女傍身,好的也是晚景凄涼,糟的只怕是性命不保。
可惜,甄弱衣确實不想。
她還記得,弟弟出生的時候,她還很小,大概是三四歲,還是五六歲?姨娘花私房找來的大夫告訴她,這一胎必得男,姨娘高興壞了,從此不肯讓甄弱衣近她的身,生怕甄弱衣年幼莽撞,沖撞了她好不容易盼來的男胎。
到了發動那一天,姨娘身邊伺候的仆婦團團地圍着她,年幼的甄弱衣吵着要尋找母親,仆婦不耐煩,便将她鎖在了屋子裏。
一直到過了許久,有一個仆婦走進來,笑着對她說:“姨娘生了個男孩兒,娘子有同胞兄弟了,可該高興了!”
她為什麽要高興?
一直到弟弟滿月,她才終于又一次見到了她的姨娘和那個小小的弟弟。父親素來疼愛生得美貌的甄弱衣,将弟弟抱到她面前,然而年幼的甄弱衣只是将臉轉了過去。
。
甄弱衣回過神來,微微一笑,仍答道:“妾既然是天家妃妾,自然渴望為陛下誕育後嗣,只是想來妾的德行不足,無福如此了。”甄弱衣的聲音非常的誠懇。
高淑妃的臉色猛地一變。
。
從漪蘭殿出來,甄弱衣舍棄了步辇,走回了昭陽殿。
午後新下過一場雨,地上還是濕的,甄弱衣的雀尾裙擺很快就濕了一片。
采桑默默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她侍奉甄弱衣到現在有幾年的光景了,逐漸地知道了自己的這位主人性格古怪,開始還會勸說兩句,如今已是放任不管了。興許天子愛的就是她的古怪呢?美人的古怪總是別具風情的不是麽?
甄弱衣走着走着卻停了下來。
采桑垂首,走到她旁邊,低聲問道:“娘娘,怎麽了?”
甄弱衣看向她,“方才在淑妃殿中,你想對本宮說什麽?”
采桑愣了愣,在甄弱衣對高淑妃說是自己無德,不能為天子延育後嗣的那一霎那,她的一顆心都蹦到了喉嚨尖。
她不大懂甄弱衣何必說出這樣一句自損也損人的話,平白開罪了高淑妃。要知道,高淑妃雖然容貌尋常,但卻是高太後的嫡親侄女,平日品性溫良,深得天子寵愛。
得罪了她,對甄弱衣又有什麽好處。
但她還是搖搖頭,低聲道:“娘娘自有娘娘的安排。”
甄弱衣卻笑了:“不,我沒有。只是覺得煩得很,不想摻和了。”頓了頓,又看着天邊懸着的一朵烏雲,笑道:“想來是要起風雨了,走吧。”
采桑微微睜大了眼睛,跟上了甄弱衣的步伐。
***
“娘娘何必對她那般客氣,不過是個小官之女,除了容色沒有一樣上得臺面。娘娘擡舉她,幾番邀她來殿中,向她示好,她倒是個不識擡舉的。”
內殿中,高淑妃的貼身宮人為她卸下釵環,輕輕地按摩起脖頸,頗為不忿地道。
“本宮也是小官之女。”高淑妃神色淡淡地打斷她。
阮娘讷讷地住了嘴。
高淑妃從妝臺前起身,睜開眼的一剎那,恰好看到了菱花鏡中自己那張平淡無奇的臉。
高氏女貌美,她的姑姑高太後當年不過是一介屠夫之女,因為貌美被采選入宮,又生下了如今的天子,高氏一族也因此一躍富貴。
但高蘭芝卻生得如此普通。
她拿起妝臺上的螺子黛,湊到自己疏淡的眉毛邊,不由想起了甄弱衣那雙不畫而黛,飛入鬓中的長眉。
高蘭芝很小的時候便知道,男人對于女子的要求無非是兩種,賢妻和美妾。她不夠美,可偏偏又做不了那個男人的妻。
還要怎麽樣呢?
她在心中,默默地做了最後的決定。
。
這時候,高淑妃的另一個貼身宮人瑟娘掀簾走了進來,臉上帶着笑:“方近侍方才來過了,說是陛下今夜臨幸漪蘭殿。”
話音剛落,阮娘也笑起來:“奴婢這就去告知廚下。”
高淑妃善于庖廚之藝,天子每每駕幸,她都會親自下廚,為天子準備膳食。
高淑妃卻叫住了她,詢問道:“前些日子,大明宮那邊的宮人來報,說是姑母偶染咳疾,如今怎樣了?前幾日送去的枇杷膏如今可吃完
了?”
宮中兩宮太後并存,周太後是先帝的發妻,今上的嫡母,又出身豪族周氏,得到朝臣擁戴,今上能有今日,周太後居功至偉。因而今上登基以來,不敢怠慢周太後。歷代皇太後所居的興安宮自然便歸了周太後,天子又另為生母高太後在宮中修建了美輪美奂的弘徽殿。
但高太後自認是天子的生母,處處要與周太後相比,因而在宮中住得不舒坦,便時常借口身體不适,去往大明宮暫住。大明宮是太宗皇帝是為其父所修建的夏宮,景色尤美。
阮娘聽了,連忙将大明宮那邊的回話禀上,又匆匆按照高淑妃的吩咐,找出了她前日新曬的蓮心。
。
一直到酉時,天子才終于到了漪蘭殿,高淑妃精心烹制的一桌飯菜已然冷得不像樣子,再不能吃了。天子禦駕到的時候,高淑妃靠在桌邊,她一直在等着天子來,先前不曾進食,精力有些不濟,臉色微微泛着白。
見是天子來了,本想斂衽下拜,天子卻牽住了她,心疼地責怪道:“朕前頭處理着政事,來得晚了,你怎麽就不自己開動呢?熬壞了身子怎麽辦?”
高淑妃柔柔一笑:“妾想着,再等半刻,興許您就到了,不知不覺就等到了現在。”
天子聞言,更是心疼,牽着她就往案前坐下,瞪了身旁的方玉一眼:“朕忙于政事,你為何不來知會淑妃一聲?”
方玉簡直是有苦難言:我的陛下呀,沒您的吩咐,我哪敢随便傳話?分明是您自己在前頭用了膳,沒想起來您的淑妃好麽?
但他不敢說,垂下了頭,象模像樣地抽了自己一下:“都是奴婢疏忽了。”
還是高淑妃止住了他:“方公公常伴陛下左右,陛下忙于政事,方公公想來必是不離陛下左右,豈可因妾一介婦人而使陛下無人驅使?”
方玉在心裏嘆了一聲,高,實在高,什麽叫見之如沐春風,聞之不複憂思,這就是了啊?再看看甄貴妃,哎——
說話間,漪蘭殿的宮人已将飯食熱好,天子拿來飯箸,就要親自喂高淑妃用膳。高淑妃一笑,按住天子的手,拿過飯箸。
天子早已用過膳,為了不讓他久等,高淑妃不過是匆匆用了一點,便讓宮人将膳食都撤了。
緊接着阮娘端來了一盞蓮心茶。
高淑妃坐在天子旁邊,從她手中接過茶盞和銀勺,仔細地吹了吹,才對天子柔聲道:“妾聽聞陛下近日一直忙于政事,熱氣浮躁,便想着從前在家中時,母親常曬了蓮心煮茶去火。”
天子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蘭芝有心了。朕時常覺得,阖宮上下,便只有在你這兒,朕才最舒坦。也只有你待朕最真。”
高淑妃心中一動,嘴上卻說道:“陛下這話,妾不敢接。陛下是天下之主,也是後宮妃妾的夫君,阖宮姐妹,又有哪個不是愛戴着陛下的呢?皇後娘娘主持中饋,一衆姐妹為陛下誕育後嗣,解悶排憂,妾所做的實在是不足其百分之一。”
天子微微攏緊她,嘆了一口氣:“偏你又這麽懂事——唉。”
高淑妃又說起薛美人的胎:“靈均妹妹年歲小,可要仔細地養着。”
天子略一思索,點頭道:“便交給婉櫻,讓她照看着。”
高淑妃不由微笑,“皇後娘娘既生育皇子,又是靈均妹妹的族姊,想來必能将靈均妹妹照看得很好。”
而她攏緊的掌心也在廣袖中悄悄地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