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果如甄弱衣所料,第二日她剛踏進麗正殿,薛美人就朝她發了難。
不過薛美人到底也是薛家出來的女兒,倒也沒有像個市井潑婦似的叉着腰就指着甄弱衣大罵:“你這個狐媚子!”
她只是伏在薛皇後膝頭,一個勁地掉眼淚:“妾素來是個沒用的,哪怕是有了孩子,也不能叫陛下多看一眼,不過是憑着阿姊的垂憐才能勉強有個容身之處罷了。”
看見甄弱衣娉娉袅袅地走進來,她不由哭得更傷心了。
“這又怎能怪得了妹妹呢?只恨哪,有的人狐媚惑主,霸着陛下不放罷了。”說話的是賢妃陸氏,閨名儀瑤,同樣出身名門,又為天子生育了皇次子和皇四子兩位皇子,平日最恨的便是以色侍人,壓了她一頭的甄弱衣。
甄弱衣才不理她,徑自走到薛皇後下手的第一個位置坐下了。
薛皇後或者說薛婉櫻此刻手上正輕輕地撫着薛美人的發髻,甄弱衣眼尖,隐隐地感覺到了她身上籠罩着一種,呃,無奈和厭倦交加的情緒。
很輕微,凝視着她臉上完美端莊的笑意時幾乎很快就會将這一發現忘記。
甄弱衣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那些表面上看上去賢良溫馴的內宅婦人有時有着和她們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殘酷手段,任何一個女人都很難真心地喜愛不是出自自己的肚子卻要來分薄自己親生兒女嫁妝的庶子庶女,和一衆莺莺燕燕姐妹打成一片有時候更多的是因為不得不如此。
但薛皇後卻仿佛有不僅是如此。
甄弱衣早年在嫡母手下膽戰心驚地活着,生得太過貌美也沒讓她得到什麽實際的好處,因而練就了一雙能擅于察言觀色的眼睛。
就如此刻,她隐隐地感覺到,薛皇後對滿屋子莺莺燕燕地吵鬧不休毫無興趣,盡管她仍保持着得體的微笑,但也許內心裏正在叫嚣着嘲笑這群勾心鬥角、争風吃醋的女人的可笑。
甄弱衣微微翹起了嘴角,卻不料薛皇後剛好看過來,她在慌亂間對上了她那雙沉靜如剪剪秋水的眼睛。
然後薛皇後就低下頭,對着還在哭哭啼啼的薛美人哄道:“都是要做阿娘的人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兒似的?”說着從畫勾手上接過一條溫熱的帕子給她擦了擦臉。
薛美人也有些哭不下去了,這才從薛皇後膝頭擡起臉來,嗔道:“阿姐慣會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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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皇後又問了她幾句太醫的醫案,并叮囑了她一番孕期保養的事宜,總算又成功地和了一回稀泥。
下手第二位的淑妃高蘭芝也笑着幫腔:“靈均妹妹可是好沒道理呢,陛下哪裏不疼你了?一聽說你有了身孕,陛下巴不得把庫房都搬空給你呢。”
高淑妃出自皇帝的母族高氏,算是天子的表妹,高氏門第不顯,但天子憐惜母親高太後多年來一直在先帝的周皇後,如今的周太後手下讨生活,故而十分親信高氏一族。高淑妃本人雖然門第不顯,又不曾生育,但為人溫柔可親,十分得天子的寵愛。
這話一出,薛美人的臉上果然好看了許多。
薛皇後将溫熱的帕子拿給身旁的畫勾,看了高淑妃一眼,也笑道:“妹妹們都是如花似玉的人,陛下就沒有不疼愛的。”
安撫了事主,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薛皇後微微肅了臉色,對下手的一衆妃嫔語重心長地道:“窺探陛下行蹤,非議陛下所為都是大罪,各位妹妹且記着吧。”
她這話一出,一屋子的嬌花面面相觑,都若有所思,除了甄弱衣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懶懶散散地看向窗外新發的柳樹。
還是有不服氣的,就聽婕妤趙氏嘟囔道:“娘娘好生偏心,分明知道大家夥說的是……”
這位趙婕妤名芳蕖,和甄弱衣一樣,都是弘元四年入的宮,她生得也美,但天子寵過一陣就将她丢到腦後了,還是她将自己所出的皇次女送給了高太後撫養,贏得了高太後青睐,才封了婕妤之位。
薛皇後也不惱,仍笑道:“本宮問你,陛下幸何處,是誰決定的?”
趙婕妤一下哽住了,漲紅了臉道:“當然是陛下……”
薛皇後就緩緩地收斂了笑意,淡淡道:“那你們不就是在非議陛下麽?”
她又看了一眼甄弱衣,“本宮會勸谏陛下,務必雨露均沾,大家都是入宮來的姐妹,吵吵鬧鬧多傷情分,還望各位能恪守本分,和睦相處。”
甄弱衣低下了頭。
入宮到現在快有四年了,但每次看着薛皇後處理宮務,安撫妃嫔,她還是會感到好奇。
她仿佛是真的不妒不怨,出自真心,絕非勉強,在某些時候又會流露出不屑、疲倦和厭煩。
那麽在薛皇後的心中,真正所求的到底是什麽?
天地之大,高位富貴和丈夫的寵愛都不能使她快樂,那麽又有什麽能讓她真正地展顏一笑?
甄弱衣若有所思。
***
終于結束了請安,薛皇後吩咐宮人給各宮送上了新近南蠻進貢的鲛珠,因薛美人有孕,便多賞了她一斛。
宮妃無不笑逐顏開,有相好的便手挽着手回自己宮中去繼續開茶話會了。
甄弱衣接過那斛鲛珠,随手拿給身邊伺候的采桑,目光不由停留在上首仍笑吟吟地同薛美人說話的薛皇後身上,直到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女聲,喚她:“甄貴妃還不走麽?”
是高淑妃。
甄弱衣回過頭看她:“不急。”
高淑妃便笑道,“那妾便要邀貴妃同妾一道了。”
高淑妃在宮中的人緣向來很好,至少比之甄弱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此刻笑吟吟地同甄弱衣說話,讓人生出春風拂面之感,甄弱衣倒也不好打她的臉。但她确實不善交際,只能道:“淑妃娘娘有約,樂意之至。”
但心裏也“騰”地生出疑慮,好奇她這突如其來的殷勤。
高淑妃同甄弱衣聊了一陣有的沒的,忽然道:“貴妃喚我蘭芝便好。”
甄弱衣微微扯了扯嘴角,也笑道:“那姐姐也該喚我弱衣才是。”
高淑妃在今上潛邸時侍奉在側,論年歲,她确實當得起甄弱衣這一聲“姐姐”。
高淑妃便舉着團扇,掩面輕輕地笑起來,“妹妹真是個可愛的緊的妙人。”
忽然間不知想到了什麽,嘆了口氣:“難怪陛下如此喜歡弱衣妹妹。”
甄弱衣也笑:“陛下喜愛的是美人,可不是妙人。”
高淑妃又笑起來:“你啊,好大的膽子,竟然編排起陛下來了,該打!”
說着作勢去抓甄弱衣的手,甄弱衣微微側身避開了。
“卻不知我要到哪年哪月才能有薛美人的福氣,有自己的孩子。”高淑妃又道,“名花易敗,美人懼老呀。”
也不知道是在說甄弱衣還是在說自己。
甄弱衣心頭一動,面上不顯,淡淡道:“子嗣都是随緣的事了。
高淑妃看了她一會兒,才又笑道:“今日天氣好,不說這些掃興的事,我那有新進的明前龍井,弱衣妹妹不妨同我去用些蟹黃酥。”
***
麗正殿中,薛皇後正在教女。
薛皇後和天子結缡多年,生有一子一女,分別是九歲的皇長女鹹寧公主和八歲的皇長子沅,皇長子沅在弘元元年便被天子立為太子。
薛皇後先發問,她看着眼前秀麗聰慧的長女,溫聲問道:“近來可有認真完成先生的功課?”
鹹寧公主點頭:“自然是有的,兒臣已學完女四書。”想了會又補充道,“近來女紅上的功課也不曾懈怠。”
薛皇後這才贊許地點點頭,“如此才可學旁的。”
鹹寧公主笑眼彎彎,取出一卷後漢書。
她素有才思,深得天子寵愛,此刻手中捧着一卷後漢書,直挺挺地跪坐在母親身邊,微皺着眉頭問道:“阿娘,都說漢室之亡亡于外戚,亡于內宦,兒臣不明,他們本是憑借天家恩幸起勢,又如何能反過來把持朝政呢?”
薛皇後一愣,不意女兒尚在稚子之齡,卻能問出這個問題。但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個故事委婉地解答了女兒這個問題。
“從前有個國君,愛好風雅,還有個大臣,心機深沉。大臣對國君說,從今以後,臣願為君鷹犬,凡是處罰人的事都請讓我來做。這以後,稚娘,你猜發生了什麽?”薛皇後看向鹹寧公主。
鹹寧公主若有所思:“想必這位大臣必定權勢滔天。”
薛皇後點頭,又道:“不止如此,舉國上下,只知有臣,不知有君,故取而代之。”
鹹寧公主微微抿了抿嘴唇:“阿娘的意思難道是處罰人的事都要自己親自來嗎?”
薛皇後搖了搖頭,拍了拍女兒的肩膀:“非也——阿娘是想告訴你,一旦有人假借你的恩威,那後果是很大的。所以,恩威權柄不可輕易給人。”
薛皇後正說着,她的傅母沈氏掀簾走進內室,放下一盤甘棠。聽見薛皇後母女間的對話,面色變了變,嘴唇翕動,到底沒有出言打斷。
直到鹹寧公主離去,沈氏才嘆了一口氣,對薛皇後語重心長地道:“娘娘所授,是非公主該學的。”
薛皇後不以為然,駁道:“如何不是,稚娘也遲早有出宮開辟公主府的一日,到那時也該學會如何統禦下人。讀史明智,家國事中,不乏治家明理。”
沈氏只好道:“可——陛下不喜歡呀。您知道的,陛下喜愛賢良淑女,平生最忌諱的便是女子涉政。”
薛皇後沉默下去。
隔了許久,輕輕地嘆了一聲,仿若自嘲:“是啊,男女有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