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甄弱衣一覺睡醒就聽說了甘露殿的薛美人懷上了身孕。
“要說薛美人還是皇後娘娘的族妹,薛家也不知怎麽想的,皇後娘娘素來賢良溫厚,為陛下敬愛,還巴巴地再送一個女兒進來,娘娘雖礙于孝道應下了,心中不定多麽膈應呢。”采桑說着,為甄弱衣戴上了一支紅寶海棠。
“懷上便懷上了,又能如何?”甄弱衣睡得還只有七分飽,半睡半醒間聽到身旁侍奉的宮人用讨好的語氣小心翼翼地奉上這宮中新鮮的八卦,只是擡起手,輕輕地拍打了自己如玉似的的兩頰。
她生得絕美,顧盼間哪怕是睡眼朦胧也波光流轉。也難怪能從一個小官庶女成了宮中備受聖寵的甄貴妃,采桑暗暗咂舌想道。
腹中非議歸腹中非議,采桑仍不忘奉承道:“是奴婢多嘴了,憑他也是,娘娘獨占聖寵,假以時日,生下孩兒,那才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呢!”
她自以為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誇耀了一番甄弱衣的聖眷正濃,又不失疏解了她如今無子的煩憂,卻不料甄弱衣沉下了臉,“這話也是你該說的麽?皇後娘娘母儀天下,東宮殿下才是陛下最看重的!”
采桑不由一愣,連忙改口:“是奴婢思慮不周,請娘娘責罰。”
過了半晌,卻沒聽見個回音,采桑膽大,擡頭看了一眼甄弱衣,卻見她面色冷漠,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整個人都被籠罩在夕陽金色的餘晖裏,宛如璧人。
采桑不敢再說話了,低下了頭。
昭陽殿裏靜悄悄的,只剩下宮人們抑制的呼氣聲,在這樣詭異的靜谧裏,甄弱衣想起了她第一次見到薛皇後的場景。
***
甄弱衣是弘元四年入的宮,那是今上登基後的第一次采選,甄弱衣和姐姐晚微都在采選之列。
姐姐晚微在前面,她就侯在殿外,她聽到陛階上的九五至尊輕輕地嗤了一聲:“晚微?”
姐姐不明所以,小聲地應道:“臣女在。”
然後今上就淡淡地道:“賜花吧,可不是誰都能用得了‘晚’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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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弱衣在後面聽着,掌心微微地沁出汗來。
然後就聽到天子身旁的女子輕笑一聲,她說——
“也不是同個字,不必避諱得如此仔細。”
聲音婉轉,如空谷幽蘭,似春芳含露。
甄弱衣才想起來,在他們面聖前,教養嬷嬷們曾對她們這群入宮的女孩子們耳提面命,今上的薛皇後,諱婉櫻,出身名門,賢良溫厚,最得陛下愛重。
甄弱衣貌美,美貌本就是世間罕有,何況甄弱衣的美貌又非尋常的花容月貌可以比拟。然而比之薛皇後,她到底也只是人間名花,唯獨薛皇後才是月中姮娥,淩塵缱绻。
她像是世間所有美好事物的凝結,溫柔、美麗,對所有人都充滿善意,盡管她總是很少笑,但卻絲毫無損于她身上令人如沐春風的柔情。
***
沉思沒能持續太久,因為沒過一會兒,就有天子身邊的近侍前來傳話,皇帝今晚要在昭陽殿用膳。
采桑聽了,興高采烈,張嘴就吩咐下去:“可得讓小廚房備上陛下最喜愛的板栗鴨羹,還有上次那道玫瑰露,陛下用了也說好呢……”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甄弱衣揮手打斷了她。對着來傳話的近侍,甄弱衣也是淡淡的,她客氣而略帶歉意地對方近侍道:“還請公公回去告訴陛下,薛美人剛診出了身子,陛下該去甘露殿看看她才是。”
方近侍很是為難,但甄弱衣專寵到如今也有幾年了,她一向是個任性的主,便是天子也時常拿她沒什麽法子,當下也不廢話勸她,“嗳”了一聲就回含元殿去了。
采桑卻急了,方近侍還在殿裏,她不好說話,怕惹甄弱衣氣惱,他一走,采桑嘴就癟了下來:“娘娘,您這是做什麽呀——只聽說有想着法子勾着陛下去殿裏的,還沒有像您這樣把陛下往外邊推的呢。”
甄弱衣睇了她一眼,只輕飄飄地扔下一句“我累了”,便獨自向院子裏走去。
采桑就不好再說什麽了,滿室宮人面面相觑,眼睜睜地看着甄弱衣松松垮垮地踩着一雙金絲織就的鞋履,向滿院海棠踏去,露出的一段腳腕潔白滑膩,人間尤物,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
甄弱衣确實累了,漫步花海,迷醉芬芳在某一刻讓她意識到,原來又到了一年晚春。
乾元四年的晚春三月,就在姐姐晚微含着眼淚從撷芳殿上退下後,甄弱衣走了進來,帶來了一陣袅袅香風。
十五六歲的少女,卻出落得像海棠一般有着豔麗逼人的美,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天子停留在她臉上炙熱灼人的目光。他笑道:“弱衣,瞧着倒真是弱不勝衣呢。”
再美,對于天子,或者說對于天子有權有勢的男子來說,其實也都只不過是一件可以在大庭廣衆下點評的玩意。甄弱衣想道。
然後天子身旁的薛皇後依舊端正地跪坐在一邊,看着她時帶着一種恰到好處的柔和的笑意。
她又是怎麽看自己的呢?
也像一個美麗因而值得被珍重收藏卻仍然只能用來把玩的玩物一般麽?
***
然而這個晚上,天子還是來了昭陽殿。
甄弱衣正在海棠樹下獨酌,天子就悄悄繞到她身後,摟住了她。
甄弱衣身體一僵,就聽天子玩笑道:“愛妃可是好大的膽子,朕來了也不出來迎駕。”
甄弱衣回過神來,半點慌張也沒,只見她放下手裏的酒盞,懶懶地道:“陛下可真是不講道理,既不許人通傳,悄無聲息地就來了,還來怪妾麽?”
天子最愛的就是她這般天真嬌媚的模樣,一時間不由更為心癢,他附在甄弱衣耳邊,低聲道:“便那麽大方,要将朕往外推?”
甄弱衣還是懶懶的,“明日麗正殿裏頭裏,薛美人不定怎麽埋汰妾了,橫豎陛下挨不着。”
天子笑了出來,語氣裏頗為不屑:“她也配?”
所以你看,人間尤物,不過用來把玩,但若非身懷美貌,甚至連解悶的玩意都做不成。
甄弱衣想到了很多東西。
其實不止宮裏的女人,哪怕是她父親,一個六品知縣的後院,女人們也是想着法子地争,争寵愛,争子嗣,又為各自的兒女争着争那。仿佛女人們把所有的靈氣都用在了後院的争鬥裏,就如她的姨娘——如今被扶正了,當年便是為了甄弱衣的同胞兄弟能更得家裏的青眼,搶着把甄弱衣報上了采選的單子。
而在這一夜,甄弱衣還隐隐地确信了一件她從前便有所感知,卻一次又一次試圖掩蓋的事情——
她大概是真的,厭惡來自男人的觸碰,每一個婉轉承歡的夜晚都讓她感到一陣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