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直到方玉捧着那件金縷衣走進昭陽殿,甄弱衣才恍然想起,原來這一年又快到了四月二十六,她的生辰。
午後的陽光穿過南海珍珠織就的簾子,照在甄弱衣擡起手時,輕紗廣袖滑下露出的一段皓白滑膩的手腕。
甄弱衣躺在榻上,微微支起身,撫過躺在漆盤上的華麗耀目的金縷衣。在那一瞬間光影交疊,碎金織羽,層層光圈映到她脖頸下一寸潔白的肌膚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天子将昭陽殿這座金碧輝煌的宮室賜給甄弱衣的時候,薛皇後其實曾在私下裏勸過他一回。
成帝愛合德,于是昭陽殿就成了聖寵獨得的代稱,于是有了“新寵昭陽殿,舊愛柏梁臺”的說法。可成帝死在趙合德床上,趙合德也死于成帝亡故後。
當今天子的祖父武皇帝和自己的庶母梁夫人偷情,更在自己的父親崩逝後,堂而皇之地将原本該在庵堂長伴青燈古佛的梁夫人接入宮中,從此只流連于梁夫人的昭陽殿。
梁夫人善妒、心機深沉,嫉妒中宮陸皇後,幾番在武皇帝面前诋毀陸皇後,甚至誣陷陸皇後之子,當時的東宮,如今天子的父親仁宗意圖對其不軌。
武皇帝一生征戰沙場,殺伐果斷,但在梁夫人的事情上,唯有色令智昏一詞可以形容他的糊塗。
天子聽完梁夫人的哭訴,怒不可遏,暴怒之下決心要廢黜太子,好在太子之母陸皇後出身士族陸氏,門庭顯赫,陸氏又與士族之首的周家互為姻親,在周陸兩家的堅決反對下,仁宗皇帝的東宮之位才得以保存。
而仁宗更是在加冠之後,迎娶周氏嫡長女——也就是如今的周太後為妃。自此,東宮之位才漸漸穩固。
後來不過數年間,武皇帝病重,仁宗皇帝踐祚,梁夫人自知大限将至,自缢于昭陽殿中。
薛皇後當初便對天子道:“昭陽貴重華美,卻有不吉先例,還是讓它空置着算了。”
但天子說,昭陽殿前,海棠爛漫,與他自甄弱衣的身上看到的嬌豔最為相配。
薛皇後便不再勸了。
靜默了好一陣子,甄弱衣才開口:“‘勸君莫惜金縷衣。’原來,金縷衣便長這般模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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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玉在一旁樂呵呵地賠笑:“陛下愛重娘娘,只是聽娘娘提起了一回,便叫匠人趕了出來與娘娘做壽禮呢。”又壓低了聲音:“所耗靡費,便是薛美人如今有孕在身,也不曾有這樣的賞賜呢。”
實則甄弱衣已經不記得她何時同天子提過金縷衣了,但金縷衣确實很美,很華貴,世間沒有女子可以抗拒這樣珍寶饋贈。
甄弱衣讀過的詩書很少,有別于薛皇後有一個養之如男兒的祖父,甄弱衣的父親只是一個囿于孔孟倫常的讀書人,他會嚴厲地監督甄弱衣的兄弟讀書,但若是讓他看見甄弱衣捧着書卷,只怕比見着了甄弱衣的兄弟捧繡花針還要不自在。
但甄弱衣卻始終記得元稹的那句“貧賤夫妻百事哀。”
這句話不是甄弱衣在書上看到的,而是有那麽一回,她的姨娘臨在窗邊梳妝,不知怎的就說起了這句詩。甄弱衣還記得姨娘緊跟着說的後半句話:“人都說寧為窮□□,不做富人妾,可窮□□哪有富人妾來得舒坦。”
甄弱衣把她的這句話記到了如今,興許在姨娘的眼裏,甄弱衣如今便過着天下第一等舒坦的日子吧。
***
“陛下越發胡鬧了起來,一個妃妾而已,生辰小打小鬧地過也就罷了,還讓她姨娘和兄弟入宮來算是什麽行事章法?又不是什麽正經皇親國戚,哪裏有讓外男入宮的道理。”
興慶宮中,周太後聽說天子準許甄弱衣的母親兄弟入宮朝見,頗為不悅地看了一眼跟前的薛皇後。
她出身名門周氏,父祖皆位列三公,是先帝仁宗的元後,因為多年無所出才收養了身份低賤的高太後所出的今上為子。今上能夠在一衆皇子中脫穎而出成功問鼎和周太後以及周氏家族的鼎力支持脫不了關系。
也因着這份恩德,周太後在天子面前很是有一番說一不二的意味。還是這兩年來,周太後的身子漸漸不如從前那麽爽朗了,才不再過問朝政,也停了宮中妃嫔日常問安的規矩——唯有薛皇後和陸賢妃,一個是她的甥女,一個是她的表侄女,常到興慶宮中服侍周太後的起居。
一旁的陸賢妃原本在替周太後敲核桃,聽了周太後這話,先是矜持地一笑,而後又忍不住嘴快道:“姑母可說錯了,不是‘姨娘’,如今也是‘母親’了。”又頗為不忿地接着道:“到底是小門小戶的人家,規矩都壞了,女兒當了貴妃,生母就能從妾侍扶正做了正室,可不是荒唐透了。”
周太後看了她一眼。
薛皇後心中嘆了口氣,走過去借着廣袖遮掩,輕輕地袖中掐了一下陸賢妃的掌心,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卻被周太後一個眼刀掃過來,瞪着她道:“別以為孤年老眼花,儀瑤說錯了麽?你便一味地心慈手軟吧,孤現在還能動彈,便為你們姊妹籌劃幾分,若孤去了,憑你的本事,只怕要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到那時你有幾分把握能護住太子和薛周陸三家?”
薛皇後仿佛想到了什麽,低頭不語,陸賢妃在她耳邊暗暗催促再三,她才微微一笑:“陛下便是寵愛甄氏,到底還不算太過逾越。只是在昭陽殿設了個小宴罷了,再則,甄氏很是安分,也不必太苛求了。”
周太後看着她,雖不贊同,到底還是輕輕揭過了,又道:“孤怎麽聽說,陛下讓你來照看靈均腹中的胎兒?”
薛皇後略一點頭,“确有此事。”
“你是六宮之主,妃妾之子本就都是你的孩兒,照看有孕的妃嫔本就是你的份內事,便是再提了,你又能多做些什麽?”周太後的臉色很是不好,沉吟道:“只怕是有心人撺掇了。”
沉默了片刻,薛皇後抿唇:“兒臣這就去查看醫案。”
周太後又瞪了她一眼:“總算還不太笨。從前你祖父總誇你是人中俊傑,只可惜不是個男兒身,孤瞧着,他後半句話倒是說得一點不錯——你便該生做個男兒,內宅之事,教了你這麽多年了,瞧着還是一竅不通,真是愁死人了。”
薛皇後垂下眼眸,沒有回話。
***
甄邊氏是被采桑迎進昭陽殿的。
人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實則別提什麽不知道在哪個疙瘩蹲着的“蕭郎”了,宮妃一入了宮,除非是像薛皇後一樣正位中宮,母親有诰命在身,每月能召見上一回,其餘的只能盼着有孕的時候,天子或許能開恩準許家眷入宮相見。
因而宮妃家眷入宮實在是一件尤其長臉的事。采桑尋思着,自己怎麽說也是甄弱衣跟前數一數二得用的人了,由自己去迎接甄夫人和甄小公子想來才不算失了甄弱衣的臉面,便自告奮勇地向甄弱衣提了。
甄弱衣也沒有否決她。
。
宮中都盛傳甄弱衣得寵,幾乎将她傳成了梁夫人再世之流。但其實這也不過是甄弱衣入宮的這四年間第二次見到她姨娘。
甄邊氏穿着一件墨綠壽字花紋的襖子,脖頸上戴着的金項圈有指頭那麽粗,看上去很是端莊大氣,但甄弱衣總覺得這身穿着有些顯老了。
不過這也沒有什麽,從前她姨娘還沒有扶正的時候,她時常穿着鮮嫩得能掐出水來,把她襯托成一朵嬌花的粉紫裙襖,那時她最羨慕不過的便是夫人穿的大氣衣裳,如今也算是叫她得償所願了。
于是甄弱衣開口,将那半個囫囵在喉嚨裏的“姨”字咽了下去,然後才問道:“母親近來如何,家中一切可安好?”
甄邊氏還沒有開口,從她的身後探出一個小腦袋來,喚了一聲“阿姊。”
甄弱衣看了他一眼,終于也笑了。
甄邊氏忙回話:“托娘娘的福,家中一切都好!”
甄弱衣又一指甄邊氏身邊的小男孩,“阿弟如今學業如何了?”
甄邊氏更是喜不自勝:“教承祖的先生們便沒有一個不誇的。”
“承祖。”甄弱衣在嘴裏來回翻覆了幾下這個名字:“名字起得這樣大。”
語氣裏聽不大得出好壞,但甄邊氏既然生了她,便是如今甄弱衣做了貴妃娘娘,說起話來也比旁人要多幾分底氣,當下毫不謙虛地道:“家裏他父親起的,說是既然上了學,便該有個正經學名了。好在你弟弟書讀得好,不然娘可真怕祖宗笑話。”
甄弱衣的嫡母雖然說不上家世顯赫,家中也是富甲一方,沒有岳家的襄助,甄弱衣的父親甄知縣能不能有今天實在不好說。她從前也不是沒有生下過兒子,只是後來夭折了。
兒子的名字就叫甄承宗。
甄家的祖先也是夠忙的了。甄弱衣想。
“既然母親說你學業有成,那就……”
那就怎麽樣?甄弱衣在腦海裏梭巡了一圈,發覺自己念的書也未必有眼前這個十一二歲的孩童多。她忽然覺得很遺憾,但她明明并不是一個多麽喜愛念書的人。
甄弱衣想起宮中妃嫔,不懼受不受寵,都愛諷刺她是一只徒有其表的草包,也許她們所說的也不假。
沉默了半晌,她才對着阿弟問道:“你喜愛念書麽。”
男孩瞧着她:“阿姊,你真好看。”
甄邊氏不意兒子來了這麽一出,一時有些讪讪的。
甄弱衣笑了,呵了一聲,朝他招招手:“過來。”
甄承祖依言乖巧地走了過去,甄弱衣讓采桑又搬了一只小凳子,讓他坐在自己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甄承祖有些不太好意思,盡管他的功課做的一般,但也是學過七歲不同席這樣的話的。
“我離家時,你才這麽點高。”甄弱衣伸手,在半空比了一下,“如今都這麽大了。”
甄承祖似懂非懂,“阿姊還是同從前一樣好看。”
甄弱衣笑了:“再過幾年,便該不好看了。那時你也大啦,若是想讀書,便用心讀着,日後掙個功名;若不愛這路子,經商也罷,不然買些田産,日後收租也能過活。”
他總是有很多的路可走的,不像自己,大約要死在這條路上了。
世事如此,經商從政,男人只要願意,總能找到一番天地有所作為,女人窮盡一生,只是作為某個人的女兒,某個人的妻妾,某個人的母親存在。
甄邊氏更不意女兒說了這番話,微微張着嘴,好半天才想起來抱怨道:“娘娘怎得說這些話呢?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古聖人的話了,如今家中有條件,何必叫你弟弟放着讀書考官的路,去做那低下的販夫走卒,豈不也折損了娘娘的臉面?”
甄弱衣微微偏過頭,沒有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