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我
第3章 “是我。”
溫西泠那天恨透了朱炳一。
她像一個孤獨的指揮家,面對三十五個盤腿坐在地上的同學,豁出尊嚴喊了幾十遍“老師好”。她起初尚為了早點解脫而聲嘶力竭,後來逐漸麻木而愈發敷衍,直到嗓子被迎面灌來的冷風堵得沙啞,才聽見朱炳一嘴角吐出的“停”。
歸隊時,她埋着頭,怕別人看見她蓄勢待發的兩窩眼淚。剛坐下,旁邊的樊嘉玮偷偷碰她一下,往她手裏塞了一粒東西。
“沒事,寶貝兒。”趁驕傲的朱炳一正昂着頭,樊嘉玮輕輕摸了摸溫西泠的後腦勺。
溫西泠愣了一下。樊嘉玮是剛分來三班的,同她并不熟。她看向手心,那裏躺着一粒潤喉片。
溫西泠嘴角一癟,借着吃潤喉片的動作,飛快地把滑至下巴的眼淚抹平了。
那天下午解散後,李恩語、江望月和白皖棠想盡了花言巧語哄她開心。
其中,最溫暖人心的花言巧語有兩句:一是三班家委會派了代表來送補給;二是晚上集體燒烤,不訓練。
花言巧語的力量讓溫西泠重打起精神,只剩一點不甘心——軍訓前還對她噓寒問暖的成桦,此時竟無一句問候,剛解散就随着男生大部隊消失了。
直到那晚吃着燒烤,樊嘉玮拿了簽子回來,突然神秘兮兮地湊近溫西泠:“成桦叫我跟你說,別難過,咱們造反。”
溫西泠一驚:“造反?他想幹什麽?”
“不知道,他就說了這一句。他叫我燒烤結束再找他一次,有東西給我們。”
晚上回到寝室,樊嘉玮沖回寝室,舉着一張紙手舞足蹈:“男生太帥啦!咱班男生太帥啦!”
“這是什麽?”幾個女生湊上來一看,是有 17 個簽名的舉報信,排在首位的便是成桦。
“尊敬的總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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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十連三十九排全體,現舉報我排教官朱炳一在此三天內行為多有不當,舉報如下:
第一,多次言語侮辱學生,用詞粗鄙不堪入耳;第二,對學生使用暴力,砸毀學生貴重物品并将該生踢倒至膝蓋淤青;第三,針對女學生,當衆辱罵并單獨處罰某女生,導致該女生悲憤交加,産生輕生念頭,經衆人反複安慰勸阻才未實踐。
該教官對全排學生造成極大的心理創傷,我們要求對其作出相應處理,否則我們将上報學校并報警。”
溫西泠感到身上湧過一陣電流,電得她震了一震。
“該女生,你怎麽想?”李恩語問她。
她笑了一下,将紙從樊嘉玮手中拿過,從櫃子裏翻出一支筆:“該女生……倒沒有過輕生念頭。”
她在剩下的空白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恰與頂端的“成桦”二字對齊。
“來來來,要簽的都快簽,等會兒我還得拿給成桦,他還在一樓等着。快,熄燈了就慘了。”樊嘉玮大聲招呼。
八個人熱血沸騰地依次簽名,連本有些猶豫的江望月也壯起膽子湊上來。待樊嘉玮急匆匆地要拿去隔壁寝室,溫西泠一把拉住她:“嘉玮,我去吧,我拿給成桦。”
她跑到樓梯底下,擡頭,腳步頓了一頓。
寝室大門外果真孤零零站着一個人,手揣在冬季訓練服外套的口袋裏,在冷風中聳着肩,輪廓格外清晰,面龐卻有些朦胧。看清來人,他愣了一下,語氣中流露出一抹清澈的欣喜:“西泠?怎麽是你?”
“某舉報人造謠我想輕生,我還不能興師問罪了?”溫西泠把疊好的舉報信塞進他手裏,壓低聲音,“有兩個和四班混寝的人在洗澡,我不方便叫,又怕等她們來不及。”
“沒關系,男生也有三個人沒簽。我走了,你快回去。”成桦警惕地瞟了一眼宿管,轉身要走。
“成桦!”她叫住他。
“嗯?”
“小心,別背處分。”
成桦笑了笑,揮揮手裏的信:“看看,有 31 個人給我做靠山,誰敢處分我?”
那年,成桦平安地結束了五天軍訓,毫發無損地回了學校。
這件事唯一的後果是趙奕民知道了,私下把成桦趕到角落裏罵了一頓,說自己教書這麽久,從沒遇到過這麽任性魯莽的學生。
成桦小聲道:“您這才教書第一年……”
趙奕民瞪了他一眼。
“你瘋了?沒成功怎麽辦?軍訓不合格畢不了業!你以為你成績好就可以胡來嗎?在軍營誰看你成績!做事情一點也不考慮後果!”
成桦乖巧地連連點頭稱是,等趙奕民氣消了,才嘿嘿一笑:“您看這後果也還行,咱班第一名也拿了,人也完完整整回來了——”
他話音未落,屁股被趙奕民踹了一腳。“怎麽?你還想支離破碎地回來啊?你給我收斂着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想在那個誰面前逞一回英雄。”
溫西泠見成桦被談話,直替他揪心,誰料成桦回來後不僅依舊生龍活虎,還像個急于邀功的孩子,把對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她。
溫西泠聽後脖子縮了縮,故意裝傻:“哪個誰?哦,羅子鵬啊。”
成桦白她一眼:“對,羅子鵬,my bro。”
溫西泠的心裏話沒舍得告訴他。
那晚她攥着舉報信跑下樓,望見成桦站在昏黃的燈光底下,看不清他的臉,只記得他擡頭的剎那帽檐底下露出的眼睛,眼神鬥志昂揚。那一瞬間的畫面被她刻進記憶的光盤上,用腦袋裏的黑色記號筆标注了四個字: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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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前的事,回憶起來像是上個世紀。溫西泠忽而有些心酸,不忍再回想,也不想再看一遍成桦單槍匹馬逞英雄。
不能讓朱炳一和三班的矛盾再鬧到那個地步。她開始全神貫注,訓練時小心翼翼,盡量讓每個動作都滿足朱炳一的要求。于是,第一天她就累得渾身酸痛乏力,心裏叫苦不疊,寧可回去高考。
與此同時,她隐約覺得身邊的一切與她的記憶存在細微的誤差,好像自從交手機之事過後,全班人提前見識了朱炳一的脾氣,訓練時都如履薄冰,無人敢出岔子。由于訓練效率提高,氛圍逐漸輕松,她大受鼓舞,愈發相信自己将創下改變歷史的豐功偉績。
朱炳一也受到“豐功偉績”的波及。
周三,午飯吃到一半,他冷不丁出現在溫西泠背後。溫西泠抖了一抖,眼前過電影似地,把整頓飯哪個動作分貝超标都想了一遍。然而,他只是默默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轉頭走了,沒多久端着半盆肉丸回來,一聲不吭地把桌上空了的盆補滿。
下午訓練間隙,溫西泠同前排的李恩語聊了會兒閑天,嗓子發幹,抱起水壺大口灌水。忽然,後排傳來賀文的喊聲:“向——老師——問好!”
她心中警鈴大作,匆忙放下水壺,結果咽得太着急,嗆得咳了出來,等別人“老師好”已經喊完了,她還在咳嗽。
緩過氣後,她心虛地擡頭,果然對上朱炳一的目光。
完了。她想。她竟然在最大的危機面前放松了警惕。
朱炳一面無表情,緩緩朝她走了兩步:“怎麽?你們老師這麽吓人嗎?給你嗆成這樣?”
她幹笑兩下:“有、有點兒。”
朱炳一沉默了兩秒,忽地嘴角微微一勾,嘲笑似地輕哼一聲,又走開了,留下溫西泠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長舒了一口氣。
下午訓練結束,朱炳一淡淡地宣布:“大家晚餐別吃太飽,今晚有燒烤。還有,一會兒來幾個男生,領你們家委送的零食。”
燒烤在基地後山,幾十個磚砌燒烤爐,十人圍一圈,原本是按縱隊坐,溫西泠隊末的兩個男生剛要坐下,肩膀被人拍了拍。
“換個位不?”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旁邊的溫西泠扭頭一看,成桦拽着他的舍友郝墨川擠進來,後者已準備好了一副看戲的表情,賊眉鼠眼。
“你來幹嗎?”
“來燒烤。”
“你們那桌打不着火?”
“那桌太野蠻,我是文明人,搶不着東西吃。”
賊眉鼠眼的郝墨川插嘴:“他不是搶不着,他是已經過了溫飽的階段。”
“诶唷——”一圈女孩開始起哄,只有一人認真擺弄鐵架上的食物,叫了一句:“诶,咱這兒咋沒簽子,成桦你倆誰去拿點呗?”
“我倆都去。”成桦反應倒快,直接拍拍溫西泠。
她好氣又好笑,嘴上說着“你跟誰倆呢”,身體倒是誠實地起來,跟在成桦後頭。
今夜像在過節,不時有一兩桌的火焰竄出烤架,火星搖晃着飛出一人高,引起一圈驚呼和笑罵。
成桦也不說話,拿了一把鐵簽往回走,突然停下腳步,害溫西泠差點絆了一跤。她正要咂嘴,卻見他臉上沒了方才的戲谑,甚至有些緊張。
“怎麽?”
“西泠,問你件事,你直接回答我。”他壓低聲音,“海城二模的作文題是?”
這個突兀離奇的問題令她一怔,下一瞬間,腦袋裏卻閃過電光石火,着魔一般地應聲答道:“火種。”
成桦的眼神很複雜,好像松了一口氣,又随即更加凝重。他握住她的手腕,沉聲道:“數學家和人類學家眼中的火種。西泠,是我。我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