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溫遇旬
第82章 溫遇旬
沈榆如觸電般地縮回手,痛覺神經後知後覺地開始工作。
掌心的皮膚本就更加細嫩,此刻已經紅透,熱氣滲進血肉裏,再帶着冷熱交織的痛感反饋到表皮顆粒層上來。
不是今天才意識到不對勁,溫遇旬坐在對面看得一清二楚,心裏大概有數了方選擇幹涉。
手掌被對面的人捏着小指指腹扯過去,溫遇旬看了幾眼又放開他。
所幸制止及時,沒到要去沖冷水和上藥的地步。
“在焦慮什麽。”
溫遇旬語氣很淡,聽不出來有開心還是不開心。
他一向不大幹涉沈榆的作為,從前和現在都是,他和沈榆沒在一起的那幾年,看得出來沈榆過得不算好,出于沒有立場也管不到,現在沈榆在他身邊,他其實更想放任成長,引導應該适量。
據溫遠說,岑漫搖的心理醫生給出的診斷是輕度焦慮。
“你想去試着看看醫生嗎?”溫遇旬問。
沈榆安靜了一會兒,被燙紅的手掌掩飾般地蜷起,放到桌下,“我又沒胃病。”
溫遇旬表情很冷靜,聽起來有商有量:“我說的是胃病嗎。”
沈榆就不出聲了。
“您好,08號桌雪花和牛燴飯,香煎鳕魚骨。”在沈榆自認為的僵持中,服務生端着餐盤走到桌邊,打斷了這場不約而同的沉默。
他擡起頭,小聲地說謝謝,服務生對他微笑了笑,很快轉身又走了,明明人潮澎湃的餐廳裏好像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面前的菜肴散出的白霧刺了一下沈榆的眼睛,他這才發現自己低頭過猛,便小心地擡起腦袋看了溫遇旬一眼。
那人卻沒有想象中帶着審視的目光回饋他,而是姿勢放松地擺弄起了手機。
察覺視線,溫遇旬掠他一眼,“先吃,別的事情再說。”
沈榆短暫地松了口氣,拿起刀叉往嘴裏送了沒兩口,溫遇旬在對面接了個電話,幾句“嗯啊”、“知道了”以後,他把手機放進口袋裏,站起身,垂着眼睛對沈榆說:“我在附近有點事,馬上回來,二十分鐘。”
他點點頭,溫遇旬便沒摻什麽情欲地在他頭發上狠揉了一把,就出去了。
沈榆吃着東西,寡淡了大半輩子的味蕾沒品出溫遇旬說的食材好與不好,填飽肚子被穩穩當當放在第一位。
段紹懷剛有事在忙,包廂裏的一位客人是他相識多年的朋友,他進去說了幾句話,出來大堂找溫遇旬的時候,發現沈榆留守在原地,對面的人不見蹤影。
“他人呢?”段紹懷走過去,問。
沈榆放下叉子,“說有點事情,要出去。”又禮貌道,“找他有什麽事嗎,你可以先去忙,待會兒他回來了我幫你轉達。”
幾句話裏全是不想與他共同呼吸一片空氣的排斥。
段紹懷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走到沈榆對面,砸進溫遇旬适才坐過的位置。
“弟弟,不用怕,我不吃人的。”
雖然被溫遇旬警告過要離沈榆遠一點,但他段紹懷是什麽人啊,見了棺材不落淚,撞了南牆不回頭的天下第一犟種。聽話是不可能的,玩的就是刺激。
沾點白小岩的原因,雖然兩人現在感情穩定,但沈榆對面前這人實在談不上有好感。
別人的地盤,沈榆低頭兇猛地吃飯。身後大約是吃見面飯的局攢到了尾聲——
“找好領證的日子就行了,剩下要操辦的事情到時再議……”
“我們回家看看婚慶公司,今天主要是一起見個面,爸爸媽媽沒有意見就好。”
熱熱鬧鬧的,好聽的暖心話講滿了沈榆一耳朵,沈榆聽得要溢出來了,焦慮感又占滿了他的大腦,一直到那兩家人走出去,清淨了,他才擡頭,往後意義不明地看了一眼桌上留下的殘羹冷盤。
動物和植物的遺骸。談不上鋪張浪費,但排場很大,食物色彩擺滿了一整張桌子。
看來是很幸福,幸福得琳琅滿目。
他突然想到什麽似的,這時候又摒棄對段紹懷的成見,擡頭問他:“你父母同意嗎?”
段紹懷原本沒想怎麽樣,沈榆這個樣子他适當逗一逗他就回去了,不然以溫遇旬那種護犢子的性格,知道了又得找他麻煩。
他沒想到沈榆會主動找他搭話,愣了愣,沒聽明白:“什麽?”
沈榆目光灼灼,看起來求知欲十足。
“就是你和白哥的事情,你父母同意嗎?”
“同意啊。”段紹懷說。
香港對同性戀的敏感程度沒有大陸高,段紹懷的父母平常不大管束他,對他的要求不外乎就是不要亂搞出身體的毛病。
“我們這個圈子很亂的,”段紹懷笑眯眯的,但不是吓唬人,“男女不忌的人太多了,開的派對錄一段視頻都過不了平臺審核的。”
“所以我只要穩定下來,我父母那邊沒什麽不同意的。”
沈榆便有點猶豫,畢竟在十八歲之前他腦袋裏沒有寄存對溫遇旬的印象,“那……”
段紹懷完全理解錯,揮揮手說:“放心,這種局他從來不去的,他看不上這種東西,所以你放心嫁,大膽嫁!”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他不是這麽個意思。
“不是。”
段紹懷看向他的眼神透露着無法理解,好像溫遇旬是超市買一送一的農村土雞蛋,談戀愛就送結婚證,他不明白為什麽沈榆居然能在這種事情上遲疑。
“我和他的情況有點複雜,也有點特殊。”沈榆盡力地描述。
沒聽溫遇旬說過哪裏複雜,哪裏特殊,段紹懷理解失敗,問他:“能詳細說嗎?我能聽嗎?”
其實事情的關鍵點非常好找:“我媽媽和他父親結婚了……”
後桌的餐盤被服務生收走,叮呤哐啷,像段紹懷碎成幾瓣的心理防線。
“靠!”
收盤子的服務生看到老板在自己面前彈射起跳,像禮物盒裏的彈簧小醜。非常驚悚。段紹懷說:“以前我問他你們什麽關系他說你是他弟弟,我還以為是什麽撇清關系的情趣。”
老板又落下去了,“你們來真的啊?”
沈榆艱難地安撫:“他沒和你說過嗎……”
段紹懷搖頭,溫遇旬幾乎從來不和別人講述自己的私事,人比較孤僻和陰郁,沒有分享欲,一般連面都很難見到。
好在職業特殊,段紹懷很會抓人情緒問:“因為他是你哥,所以你覺得和他在一起不應該是嗎?擔心父母不會同意?”
直擊心靈,因為犯過這種毛病。
“不是不應該,”沈榆說,“我是擔心父母那邊。”
他頓了頓,“很難說。”
他看起來真的走投無路,睫毛都垂着,在眼下聚成一小塊很沮喪的陰影。不然也不會淪落到問段紹懷:“你當時是怎麽出櫃的啊?”
他嘴唇都自己抿得很紅,讓人有種被惡婆婆刁難了似的委屈。
段紹懷實話實說,“我感覺我的經驗對你來說不适用。”
家庭,人的個性,慣用的事情處理方式,相同之處可能只有性別男。沈榆現在急于找一個發洩焦慮的洞,所以病急亂投醫。
段紹懷想了想,和緩地開口:“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很顯然,口頭上的安慰對你來說效果并不會很好,你焦慮的病竈一天不除,情緒的折磨就會循環往複。”
“換了別人我可能不敢這麽說,”他攤了攤手,“不過我覺得你忘了,溫遇旬這個人本來就不需要那麽多的擔心。”
段紹懷回去了,留下沈榆一個人坐在窗邊。
玻璃窗的角落上結了很薄的一層霜,沈榆一瞬不眨地看着,腦袋裏反複播放着很多不是刻意也能被留住的聲音。
段紹懷說:“溫遇旬這個人,是從小用錢和資源養起來的,首都有錢人很多,但是有錢人也分階級,他是站在最上面的那個。”
溫遇旬小時候和現在差不太多,比起許多後天因素培養出來的、并不正面活潑的性格,他是完全天性使然。
本來就性格沉悶了,梁淑婷還得搞他一下,段紹懷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剛見到溫遇旬的那一天,在家門口的空地上,梁淑婷和別的男人約會去了。溫遇旬穿戴很整齊,面無表情地站在獨棟別墅門口的臺階上,看梁淑婷在上車之前,給他留了兩個隔着空氣,沒有實質的飛吻。
段紹懷那時剛從美國旅游回來,住在他隔壁。小小年紀就是個混球,行李箱被阿姨拎走了,他走過去對溫遇旬說:“你媽媽不要你啦!”
“……”溫遇旬給他留下一個難以言喻的表情,轉身走了。
段紹懷一語成谶,當天晚上,溫遇旬家裏見人下菜碟的傭人把他關在門外,假裝聽不到兒童發育尚未完畢的骨骼和血肉在厚重大門上敲打出來的聲響。
段紹懷的父母在隔壁吃飯時都聽到了。
“去看一看。”段太太對家裏的做飯阿姨說。
小孩對所有事情有着天生的好奇心,段紹懷伸長了脖子,豎起了耳朵,等着阿姨帶回有趣的消息。
阿姨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輕聲對段太太說,隔壁那個女人的小孩被關在門外了,一直在敲門。
對段紹懷來說是有趣的消息。但段先生聽此都皺起了眉:“家裏沒人嗎?”
阿姨說:“那個女人出去了,但是家裏的燈是亮着的。”
段太太點點頭,“那你先去把孩子帶到家裏來坐一坐吧,不要回去了。這麽晚了一個人在外面,天很冷。”
人不一會兒就被帶回來,溫遇旬小時候粉雕玉琢的一個面癱小孩,年少的俊美在此刻就顯出雛形。段紹懷當時也是年齡小沒有審美,居然只覺得這個人還是和下午見到時一樣,沒有表情叫人不想接近。
鄰裏之間的關系在一開始總是笑臉相迎,段先生和段太太都很熱情地招待他,拿水果和餅幹給他吃,溫遇旬會很有禮貌地說謝謝。
“打招呼呀。”段太太對段紹懷說。
段紹懷在拼玩具拼圖,十分敷衍:“你好。”
段太太顯然不大滿意,又讓段紹懷自我介紹,用他上學校的時候的方法。
段紹懷本來就對溫遇旬有莫名其妙的敵意,因此極其不耐煩,但那是媽媽的要求,他就搖頭晃腦地說:“我叫段紹懷,今年七歲六個月,星座是白羊,最喜歡的小動物是鱷魚……”
好長一段話,溫遇旬聽得都愣了愣,可能是沒見過這麽能講話的同齡人。
過了一會兒,段紹懷一段劈裏啪啦的自我介紹扔下去一點不帶響,在學校裏他說完這麽多話,講臺底下的掌聲十分熱烈呢,還有人問他星座怎麽測。
這個人怎麽跟條木頭一樣不會說話呢?
段紹懷有點挫敗了,他擡頭去看溫遇旬的臉,驚奇地發現那人臉上的表情變了,變得有點糾結。
半晌,木頭終于開口:“我叫溫遇旬,今年……六歲,六歲,星座……”沉吟幾秒,“喜歡的小動物是小狗。”
對溫遇旬來說十分夠嗆的一長段話,他說完以後明顯松了一口氣。
段紹懷看了他幾秒,然後和段太太一起笑了。
好像也沒有那麽讨厭。段紹懷看着溫遇旬因為長時間待在寒夜的風中,凍到發紅脫皮的鼻頭,說:“我教你測星座吧。”
關系稍微密切一點,但溫遇旬話還是不怎麽多,至少不再當啞巴了。
測完星座後,段紹懷聽見外頭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段太太打開他們房間的門,告訴溫遇旬要回去了,他媽媽回來了。
“等一下!媽媽!”段紹懷說着,拉着溫遇旬的胳膊,一起擠到了一個角落。
“我在學校裏是大哥。”段紹懷說。段太太和其他的太太來家裏打麻将時,他聽說過隔壁住的歌星家裏還有個小孩,那小孩沒人管的,天天被傭人翻白眼,居然還給他吃過夜的剩菜!
“?”溫遇旬又用那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他。
小孩的脾氣走得很快,此時已經完全把溫遇旬當成自己人,他小聲說:“我教你,你家裏的傭人欺負你是嗎?我知道的,但是你受了欺負,一定要反抗!不然他們就會覺得你好欺負,然後一直抓着你欺負,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
“所以在學校沒人能欺負我!”他又得意地重複一遍,“我是大哥!”
“……”
段紹懷撩起自己的袖子,擠出一坨勉強有點弧度的肱二頭肌,“實在不行,你就打他!”
“……嗯。”
段紹懷對這種順從非常滿意,放下了袖子:“反正要想辦法,不能讓自己受欺負!”
溫遇旬當時還沒戴上眼鏡,眼睛黑得很濃郁。
他說:“好的。”
溫遇旬回家去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過。段紹懷非常挂念小夥伴的安危,時不時向段太太打聽,有天從外面回來的段太太說:“他們家換傭人了。”
段紹懷還沒來得及歡呼雀躍,段太太又說:“那家管事的女傭據說特別慘呢,偷了女主人的項鏈,被一個男人丢出家門的,哭得好大聲,還狡辯說沒有偷東西……”
“那她偷了嗎?”段紹懷無知地仰起頭。
段太太說,不知道。
“小孩當時就站在樓梯上看着女傭被丢出去的,我還看到他笑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呢,他一句話都不講,眼神好可怕的……”
彼時段紹懷并不在意溫遇旬的眼神是否吓人,他只是為自己的夥伴擺脫苦海歡欣。
“所以溫遇旬這樣的人,反抗精神是豐富的,未達目的是不擇手段的,手段也是十分強硬的。”段紹懷說。
“你要是覺得實在痛苦,不如全權讓他負責,只要他喜歡你,你不妨試着有恃無恐。”
段紹懷犯過不少事情,溫遇旬保了好幾次人,每次都告訴他是最後一次,下次依然會皺着眉冷着臉去撈他。
沈榆仍盯着窗看。
窗上的薄霜突然覆上一塊粉色的東西,像是舔了一下,那塊粉色的東西移走時,霜神奇地消失了。
“叩叩。”玻璃窗突然被誰敲了兩下。
沈榆擡了擡頭,溫遇旬站在窗外,大約嗓子又不舒服,舉起攏成拳的手,放在嘴邊咳了咳。
他手上纏着一根深色的繩子,繩子很長,沈榆跟着它一路看到溫遇旬腳邊。
薩摩耶舔了一嘴冰涼的霜,吐着舌頭,朝窗內的沈榆笑。一塊巨大的蓬松毛絨面包。
沈榆無端想起哈利波特的電影,海格站在魔杖店外,拎着一只裝着貓頭鷹的籠子,隔着窗子,對哈利說“生日快樂”。
溫遇旬也對他微笑了笑,做了個口型。
今天不是沈榆的生日,所以沈榆猜測是——“我愛你”。
作者有話說:
這章的字數其實是兩章的量,雙更的話看看吧,如果十二點之前發了就是有,啵啵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