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 54 章
商明寶擰開向斐然的保溫水杯, 淺淺喝了一口潤潤嗓子,聽着屋外的聲音。
交談聲好像停了?窗子和門都關着,她聽不清對話的內容細節, 單只聽得到人聲。向斐然的背影就在廊下?, 令商明?寶感到安心。她不敢亂走,拉出椅子,在書桌邊乖巧坐下?等待。
“你看錯了。”向斐然臉色變也未變,淡淡地下?逐客令:“說完了的話,請你離開?。”
“你難得回國, 不跟爸爸吃一頓飯?”向微山收回目光,陽光刺在他瞳孔, 他微眯起了雙眼。
他有三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談說月為他生育了向斐然, 第二任妻子則為他誕下?一兒一女,現在的第三任妻子帶了一個繼子過來, 現如今懷着他們?婚後的第一胎,正在美國安養着。
每一任妻子,除了為他生兒育女外, 都給向微山帶來了切實的好處。談說月是書香高門的獨女,與她的結合, 為向微山帶來了在那個年?代難以描述的資源便利,加之談說月自身的極致優秀和?好人緣, 向微山輕易給自己打造出了溫文爾雅、神仙眷侶的光環。
第二任妻子, 是典型的商賈之家二代,給了向微山人生第二個重要?十年?的資金池。在一些敏感事務上, 向微山從不請求向聯喬出面,一來向聯喬清廉, 未必願意,二來向微山也很樂意在他面前維持形象以備後續之需,因此?這方?面,第二任妻子的娘家成為他操盤的手套。
第三任妻子,是比談說月更耀眼的學術明?星。談說月畢竟淡泊名利,研究的領域在商業上無?足輕重,第三任妻子則不同了,她有數項專利是向微山切實需要?的,而他的實驗室和?資金剛好也是這任妻子所需,因此?兩人算是一拍即合、強強聯手。
人過中年?,向微山對一切都很滿意。因為太過圓滿,于是不圓滿的那處便顯得很礙眼、很刺痛——
他沒有一個能夠繼承他事業的孩子。
第二任妻子的一雙子女,撫養權皆在他手上,現如今妹妹在國內念本科,哥哥在美國哈佛讀研,成績一般表現平庸,花錢倒灑脫,秘書月底彙報從沒一次低于幾十萬。
向微山給這個兒子打造了漂亮的學術履歷,有一整個頂尖團隊帶着他。但?假的成不了真?的,這套履歷能騙得了所有外行和?投資人,但?騙不過學術圈和?向微山。一想到自己親手推出了一個學術混子,向微山就覺得丢臉,連帶着“虎父無?犬子”這種話都讓他覺得刺耳。
至于第三任妻子的繼子,向微山還沒大方?到那個地步。尚在肚子裏的那個,不提也罷了,總不能讓他把賭注下?到七十歲。
陽光刺在向微山的瞳孔裏,他深褐色的瞳孔像一個平靜的無?底洞。看着背光而站的向斐然,那種刺痛和?垂涎再度從他的無?底洞裏攀了上來。
要?是,他足夠聽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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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兒子,繼承了他基因、青出于藍的兒子。他的天賦勝過自己,他為他打造了一個百億市值的家産,他憑什麽不要??
“我還有事要?忙。”向斐然擡了擡下?巴:“不送。”
他形容冷淡,向微山也不惱,自說自話地與他話閑常:“談戀愛了,錢夠不夠花?”
他對向斐然的經濟條件了如指掌,更別提他還資助着那十幾個山裏的學生。要?在紐約體面地談場戀愛,需要?很多錢,而向斐然是個連一百塊話費都懶得沾他的人。這麽多年?來,向微山一邊看着二兒子每月幾十萬的賬單,一邊看着向斐然退給他的幾百美金話費,心裏不是沒有五味雜陳。
向斐然懶得再跟他多話,轉過身:“我還要?吃早飯,你自便。”
房門被他高大的身影擋得嚴嚴實實,向微山沒窺到,也沒打算窺探。合上門,向斐然緊繃的神經略松,走到商明?寶的身邊:“怎麽自己醒了?還以為要?等我叫你。”
他指尖捋過商明?寶發絲,揉了揉她剛喝過水的唇。
商明?寶兩手抱着杯子,不敢高聲說話,用氣聲問:“誰啊?”
“我爸。”
商明?寶愣了一下?:“他八點多就上山來找你?他想你啦?”
向斐然失笑一聲,很羨慕她有這樣?自然而然的思路。愛裏長大的小孩。
“不是,”他目光溫柔下?來,“他來找爺爺的。”
“那他有發現嗎?”
“沒有。”
商明?寶這才松了口氣,抱住他腰又起苦惱:“可是現在怎麽辦?大家都起床了。”
向斐然忍不住地笑,“我幫你出去放風?”
商明?寶不住點頭。
向斐然彎下?腰來,要?親她時被她偏過臉躲掉。她臉紅紅地嘟囔:“不要?,我沒刷牙呢……”雖然她剛剛已經喝了很多水了。
“不要?緊。”向斐然卡着她的下?颌,但?手上沒用力。
“要?緊!”
向斐然微嘆一聲,只好退而求其次,親親她臉頰:“走了。”
他拿起手機出門,坐在走廊上将鞋帶系好,擡眼瞥見蘭姨,他勾起唇叫了她一聲。
他找的理由很爛,透着一股子漫不經心:“早餐吃什麽?”
蘭姨剛從餐廳出來,被他一帶,只好又跟着他返回房子:“明?寶還沒起床呢。”
向斐然自然地說:“昨晚上太累了。”
蘭姨瞪他。
“什麽?”向斐然反應過來,略笑一笑:“昨晚上舟車勞頓,難道不累?”
遇到下?面的做事阿姨——這是真?不知情的,向斐然遞眼神給蘭姨,蘭姨自有說頭,将人支回了餐廳,說客來,需鮮花,命她去布置。
向斐然這才給商明?寶發微信,告訴她可以出來了。
商明?寶很謹慎,換回了方?随寧的睡衣後才溜出來。但?是樓梯口和?早餐廳是相通的,雖然有屏風作視野隔斷,仍會被看到。
向斐然在餐廳裏象征性?地待了一待便往外走,正巧在樓梯間将她堵住。
“什麽時候起來的?”他站定,兩手插在灰色運動褲的褲兜裏,十分倜傥地站在一束晨光裏。
商明?寶支支吾吾:“我……下?樓看花來着……”
向斐然笑了一笑:“習慣沒變?”
商明?寶咬着唇,不知道為什麽,跟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裝不熟,她的臉是熟透了。
向斐然擡擡下?巴:“回去換衣服,用完早後我陪你看。”
商明?寶臉紅得要?命了,如蒙大赦般點了點頭,扭頭就往樓上跑。
蘭姨受不了似的搖了搖頭。她認識的向斐然可不是這樣?的,不管是小時候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那個他,還是十六歲躲在标本室裏沒日沒夜抽煙的他,亦或是後來沉默寡言從不與人多說一句廢話的他,都沒有過如今這樣?的笑、這樣?的眼神,更別提這樣?陪人做戲的好心情好耐心。
商明?寶洗漱完,也沒工具畫妝,素着臉下?樓。
向聯喬已用過早餐了,跟向微山在書房裏談事情。他知道向微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向微山不提,他便也不提,問他對于生物醫藥市場遇冷一事怎麽看。
「微山生命」最炙手可熱時,市值一度逼近兩百億大關,但?該領域随後突如其來的兩年?投資寒流,讓它市值蒸發了百分之七八十。這是一道令人觸目驚心的抛物線,向微山卻坐得住、睡得穩。
聽到養父問起,他微微一笑:“風向馬上要?變了,不會太久。”
聊了許久,他起身,走到窗邊。向聯喬坐着,看不到院中情形,向微山卻看得一清二楚。
三月的寧市,山花爛漫,草木郁蔥。那株相思樹被養護得十分好,向微山可在雜志裏深情地說一句:“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商明?寶站在樹下?,伸手接住了一簇明?黃色的落花。
“是你種的?還是蘭姨種的?”她呵護着這簇落花,驚嘆地問。
“我媽媽種的。”
商明?寶不說話,眼眸明?亮地等着。
向斐然抿了抿唇角:“她去世了。”
早已猜到這個答案的,如今被他親口承認了,商明?寶低下?頭來,找着話:“阿姨種這棵樹……”
“沒別的意思。”向斐然淡淡地說,“她喜歡一部電視劇,就叫《相思樹》,裏面有句臺詞。”
“什麽?”
“‘盡管你什麽都沒有,但?是你有希望。’”
商明?寶喃喃念了一遍,問:“那,她的希望是什麽?”
商明?寶注視着他,聽到他的答案:“理想。”
她沒想過會聽到這個答案,心底深處忽然震了一震。
山中氣候溫潤,春來得早,走得晚,本該在四月盛開?的洋蒲桃也在這個月末開?了花。它就種在那片生态缸的旁邊,花朵是白綠色,雄蕊呈絲狀,簇擁着,像顆海膽。風一吹,那些蕊絲綴不住,輕輕落在春池上,像一場的落雨。
向斐然告訴她洋蒲桃的果香是玫瑰味的,五月份是它的果期。
“好不好吃?”商明?寶舔舔嘴巴。
蘭姨經過,對商明?寶道:“明?寶小姐五月再來一趟,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商明?寶立刻從向斐然身邊跳開?一步,裝不熟:“不行不行,那個時候有課。”
蘭姨話裏有話:“那就以後的五月來,你總不能上一輩子學吧?”
商明?寶兩只手一塊兒擺了擺,一本正經地說:“我只是偶爾碰到斐然哥哥,下?次還不一定呢。”
向斐然掏出手機遞過去,老?神在在言:“既然這麽有緣份,不如加個微信。”
商明?寶:“……”
看她面紅耳赤,向斐然的眼神又那麽意味深長,蘭姨哪還敢再看熱鬧,忙找了個理由走了。
商明?寶微信號很久沒登陸,弄了半天才注冊上一個信的,嘴裏叨叨咕咕地翻舊帳:“那時候吃飯要?加你你不加,還說打電話也是一樣?……哦,現在怎麽要?加啦?”
向斐然睨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了實話:“那時候以為你有男朋友,怕自己犯道德錯誤。”
“……”商明?寶目光亂瞟,“你想得美,你以為想犯就有機會犯?”
向斐然垂眼,勾了勾唇,“是你自己說的,從十六歲開?始就特、別、喜歡我。”
蘭姨一邊灑掃庭院侍弄花草,一邊不住地回眸瞄他們?。人老?了就是覺得時間過得快呀,一不留神,幾年?幾年?的日子跟溜冰似的,出溜兒一下?就從眼底下?溜走了。看到他們?,蘭姨止不住地回想那年?那月,那時候的商小姐比現在瘦弱許多,穿什麽腰際袖口都顯得空蕩蕩的,跟斐然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對過幾眼——
怎麽就走到了一起了?
等到商明?寶與向斐然轉了個方?向時,向微山終于看到了她的正臉。
不會錯的,那年?夏令營的一瞥,他坐在庫裏南的駕駛座裏,而她在院內,瞪大眼睛一臉吃驚地看着她。
向微山一句話也沒說,從倚着窗邊的姿态中站直身體,推向聯喬去陽臺曬太陽。這之後半小時,他與向聯喬只聊家常,說他在向斐然這個歲數時都已經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了,安了心,才能更無?後顧之憂地去做研究。
他的意思很明?确,向聯喬豈能聽不出來
“爸爸,”向微山為他整理腿上薄毯,垂着眼,“斐然因為我和?小月的緣故,有些自我封閉,能幫的,我這個做父親的一定會幫。他那時少不更事,很多情況不清楚,恨上我我也不怨,但?爸爸你是清楚的,我也有我的苦衷。”
他擡起眼,正視着他,一字一句:“何況,要?是斐然能回到我身邊,由我來照顧,我想您也會更放心,否則,他将來孤家寡人一個,您怎麽安心呢?”說完,他戴着第三枚婚戒的手,在向聯喬蒼老?的、靜脈浮腫的手上,十分輕緩地拍了拍。
不等老?人回答,他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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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向聯喬一起吃過了一頓正式的午飯後,商明?寶裝模作樣?地先?行告辭。回到酒店,她要?求了兩個小時的延遲退房,狠狠補了一覺後打車去機場。
三點多時,她在登機口見到了走過來與她彙合的向斐然。
這人又穿回沖鋒衣了,自耳塞垂下?的銀色耳機線随着腳步晃蕩,嘴裏咬了個機場飲水處的紙杯,一手揣褲兜,一手在手機上打字。背上的登山包顯然是頂格裝了滿倉,但?他走得散漫從容,一路過來十分引人矚目。
見了商明?寶,向斐然冰冷的五官和?氣質都有了微妙的變化,源自于他眼角眉梢和?唇角的絲絲笑意。
向斐然收了手機,将紙杯捏扁扔了,将商明?寶整個抱到懷裏。
大庭廣衆,衆目睽睽……商明?寶要?被他背上的重量壓死了。
“你剛剛幹嘛呢?跟誰聊天?”她盤問。
向斐然解開?包扔到腳邊:“升了個艙。”
“嗯?”
向斐然摸摸她腦袋:“怕你又跑過來跟我擠。”
機上還有空位,他沒太猶豫,升到了頭等艙。昨晚上商明?寶很晚才睡着,因為坐了二十個小時經濟艙的腿很酸脹,向斐然幫她捏了很久。
他是專門學過的,出野外很需要?這點運動康複科的知識。只能說,他手法獨到,力道不留情面,商明?寶怕把整座山的人都叫起來,只能一邊咬被角一邊捶枕頭一邊在他手底下?哼哼唧唧。向斐然又心疼又好笑,還得跟自我作鬥争:“別這麽掙紮,硬了。”
商明?寶轉過臉去,眼淚汪汪罵他:“臭混蛋。”
後面幾天還得爬山,向斐然可不想她金枝玉葉的腿又水腫一回。
國內的頭等艙跟國際航班的服務不可同日而語,勝在稍微寬敞與安靜一些。商明?寶上了機就睡覺,向斐然開?了筆記本寫論文,直寫到空姐前來進?行下?降前的安全檢查。
商明?寶醒過來,看了會兒他的電腦屏幕,迷茫地說:“看不懂。”
交往這麽久,她還沒了解過向斐然的研究領域呢,下?機後,等行李時她便問向斐然要?論文。向斐然讓她自己挂梯子去谷歌學術上搜。
蹦出來:
《比較基因組分析揭示龍膽科花冠進?化路徑與形态建成機理》
商明?寶:“……?”
《系統發育基因組學揭示龍膽科物種雜交起源與物種分化模式》
商明?寶:“?”
《核基因與葉綠體基因異質性?暗示龍膽科頻繁的雜交起源事件》
“……”
《多組學數據揭示龍膽科物種蜜腺形态多次起源于形态建成的分子機理》
不看了。
商明?寶關掉界面,沒有意識到剛剛那些論文都發表在生物學領域內的一區。她單知道向斐然很厲害,但?具體的厲害一件件擺在她眼前時,她也确實看不懂,正如她看不懂商明?卓的那些實驗成果一樣?。
但?這些都不妨礙她捏緊雙拳說:“好厲害。”
“看不懂也好厲害?”向斐然低頭看她,莞爾道。
商明?寶用力點頭:“可是為什麽都是龍膽科?”
向斐然笑了笑:“因為它很漂亮,也很可愛。”
漂亮易得,可愛難尋,像你。
商明?寶不懂:“怎麽可愛?”
向斐然自背後抱着她,一手從頸前攬過她肩膀,從手機裏找出一張照片,“這是灰綠龍膽,漂亮嗎?”
這是一簇藍得很鮮明?的花,有點像喇叭花,但?似乎比喇叭花華麗。商明?寶點點頭:“漂亮。”
向斐然親她耳尖:“曬得到太陽時它才會盛開?,天陰時它就自閉,所以,它是一朵會在陰天自閉的花——不可愛嗎?”
商明?寶認真?思考半天,眉心都蹙了起來:“是因為,陰天時它的心情不好?”
向斐然抿着唇哼笑不停,溫熱的氣息落在商明?寶耳邊,讓她忍不住覺得癢。她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你騙我?”
“沒有。”向斐然咳嗽一聲,一本正經道:“它确實有這樣?的開?合機制,但?不是因為心情不好。”
“那是為什麽?”
“行李來了,上車再說。”
“……”
商明?寶托運了一個二十四寸行李箱,她的登山露營設備也在裏面。推着行李出了大廳後,他們?打車前往高鐵站,數個小時後,她來到了這個她從沒來過的邊陲縣城。
但?這并?不是行程的終點。
一臺別克商務車在高鐵站路天停車場等着,出站口等着一個容長紅臉的中年?人,穿皮夾克牛仔褲,耳朵上貼一個薄薄的棉耳罩。
見了向斐然,他迎上來問候:“向老?師,冷吧?”
三月份的雲南北境,确實是冷的。這種冷與紐約不同,紐約的冷也是喧嚣的,雪籽裏裹着汽車尾氣與粉塵,這裏卻是清澈的冷冽,呼吸裏似乎有松柏與杉樹栎樹的香氣。
向斐然點了下?頭,不算生疏也不算熱絡的神情:“還可以。”
他與這向導見過幾次,在他面前的形象是很年?少有為、禁欲正派的。
正要?介紹商明?寶,向導目光轉到她身上,主動問:“這是您的學生?”
他的猜測很合理,因為向斐然之前找他帶隊都是為了課題考察,那能正大光明?跟在他這位老?師身邊的,除了學生和?助理,好像也沒別的身份了。
向斐然正想說不是,商明?寶卻雀躍地、搶先?一步地、抿唇明?目,矜持地點一點頭:“我是向老?師的學生,我叫明?寶。”
向斐然:“……”
“哦哦,明?寶小姐,你看上去這麽年?輕!”向導被她唬住,熱情又敬佩地雙手去握她的手。
他接過了向斐然手裏的行李箱,先?行一步領着路去停車場。
向斐然微挑眉,雲淡風輕地說:“好了,babe同學,現在在他面前,你是我學生,我是你老?師,帳篷不能睡同一頂了,明?天開?始自己背吧。”
商明?寶:“…………啊???”
向斐然站住,戴着半指手套的指尖點點她不争氣的額頭:“商明?寶,你見過哪個老?師睡學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