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
第 53 章
車子停穩時, 商明寶也自動地醒了。網約車的擋風玻璃映照着向宅,在黑沉的山中?,這一點沉靜澄明的燈火使人覺得像做夢。
站在院前迎接的是蘭姨和司機, 都是?熟面孔, 讓商明寶的緊張感瞬間加倍。
向斐然握了握她的手,說了句“別緊張”,繼而推開門下車。
蘭姨迎上去:“都看着你航班落地呢,想着也沒晚點,怎麽晚了這麽久?你?也真是?, 不讓我們來接你?。”
向斐然下了車,掌住車門, 延用了商明寶的說辭:“路上遇到熟人, 耽擱了一會。”
在蘭姨疑惑的目光中?, 他往旁邊讓了一步,露出商明寶下車的身影。
“哎呀, 這……”蘭姨驚住,“明寶小姐?”
她目光回到了向斐然身上,似乎有點搞不清狀況, 也不敢貿然開口?。
“等?行李時碰到的。”向斐然面不改色地說。
商明寶揮揮手,一一問候:“蘭姨, 趙叔叔,好久不見。”
她且緊張呢, 一只?手緊緊攥着書包帶子。
司機趙叔将向斐然的登山包從後備箱取了出來, 沖她問候一聲後,目光深深地看了向斐然一眼, 又?将視線投往檐下,提醒道:“向大使在那邊等?你?。”
雖然向聯喬退休已久, 但身邊助理随從仍延續多?年工作時的稱呼,後輩們則往往稱他一聲“老師”。
向聯喬坐在輪椅上,腿上蓋着毛毯,微笑地看着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院落,來到他面前。他沒有第一時間開口?,那股經年的威嚴,從他一言不發?的笑和注視中?滲透出來。
對于他和向斐然之間的暗流,商明寶一無所知?,等?了半秒,不顧向斐然介紹便?硬着打招呼:“向爺爺,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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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聯喬臉上笑意絲毫不減:“記得,小明寶同學,很高?興看到你?長這麽大了。”
人在緊張時,總會沉不住氣。商明寶咽了一下,迫不及待地解釋着:“我們放春假嘛,就剛好在飛機上碰到了,我先認出斐然哥哥的,他還看了半天才認出我呢。”
向聯喬笑着:“是?你?女大十大變,他不敢認。”
商明寶懸着的心随着交談放了下來,雀躍地說:“本來我說明天再來看您的,但是?斐然哥哥說他明天就走了,但是?呢,路上又?堵車……”
“商明寶。”向斐然叫了她一聲,打斷她。
“嗯?”她回望過去,努力讓自己眼神表現出跟他半生不熟的模樣。
向斐然勾了勾唇:“去客廳坐着聊。”
商明寶這才如夢初醒反應過來。進客廳,泡茶的泡茶,端果盤的端果盤,好一陣有條不紊的忙碌。向聯喬頗為吃力地移到了沙發?上坐下,看着一個坐東邊、一個坐西邊的兩人。
“別坐這麽遠。”向聯喬點點拐杖:“坐一起,省得我眼睛忙不過來。”
于是?兩人便?從沙發?兩端一起挪到了中?間,隔着兩拳的距離。
向聯喬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停留很久,像是?要在腦子裏描摹住他們在一起的模樣。
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往年還能自己在院子裏走走,現在大部?分時間卻要助理推着輪椅。雖然醫生總說他身體硬朗,但人如殘燭,不需風,便?會油盡燈枯。走之前,他想過為向斐然穿針引線,為他鋪好後路。
他為他物色過很多?女孩子,沉靜的、高?學歷的、溫柔的……像他母親,能與他志同道合。按他的打算,他會在未來兩年逐步為向斐然鋪好所有的人生路,商明寶,是?個意外。
怎麽看,都是?不配的。豔麗的花,沉默的草;宮廷裏的牡丹,高?山上的冷杉。
向聯喬想不通。
聽到商明寶關心他身體,向聯喬笑笑:“年紀上來了,腿上的老傷壓不住,一到春天就疼。這麽一說,這個傷倒還有點浪漫氣質。”
商明寶跟着笑起來,覺得向聯喬既随和,又?風趣,十分好相處。她本來有點怕冷場,但向聯喬始終沒讓她為難,徐徐地問着她的學業、近況及身體,又?說随寧也在紐約,可以聚聚。
他們聊時,向斐然很沉默,只?偶爾搭腔幾句,除了少了個方随寧,情形跟三年前別無二致。
茶過兩泡,時間轉眼便?到了十一點。商明寶起身告辭,推說自己已定了酒店,就在山下,行李也都在那邊。向聯喬沒吭聲,倒是?蘭姨熱心挽留:“這麽晚了,趙叔送你?到酒店也該十二點過了,多?麻煩?反正房間多?的是?,就住你?之前住過的那間。”
向聯喬不置可否,還是?那樣儒雅地笑着:“讓明寶自己決定吧,要下山有車,要留下也方便?,你?怎麽想呢?”
商明寶萬萬沒想到選擇權會被?扔回到自己這兒?,方寸微亂,下意識地看向向斐然。
這在向聯喬面前,跟不打自招有什?麽區別?
“留下吧。”向斐然心裏早躺平了,輕描淡寫地說,吩咐蘭姨:“帶明寶去休息。”
等?他們一走,向聯喬溫了一晚上的笑意冷卻下來。他不笑時巋然如山,似有黑影傾覆,是?可以讓全球時政記者都噤聲的壓迫力。
向斐然與這樣的他沉默地對峙着,一言不發?。
最終是?向聯喬先開了口?:“收拾好,我在書房等?你?。”
向斐然沒什?麽好收拾的,他一切從簡行李輕便?,将登山包扔進房間後,他從中?拆出一個紙盒,帶着它進了向聯喬書房。
“新年禮物。”他把?禮物放在會客沙發?旁的茶幾上。
向聯喬臉色不似剛剛難看,語氣生硬地問:“什?麽?”
“駱馬毛的毯子。”
駱馬毛的舒适和保暖勝過美?麗奴和開司米,算是?料質中?最昂貴的一種。向聯喬用慣了好東西,尋常禮物真入不了他眼。向斐然幫他拆開了,很大的一張,正好蓋在腿上保護體溫。
向聯喬被?他伺候着,由着他将原來那張開司米的毯子拿走,道:“去了美?國幾年,也開始華而不實了。”
“明寶幫我挑的。”
向聯喬被?他一句話堵住了嘴,臉色很難講。怎麽說呢,BBC的記者也沒把?他噎成過這樣。
過了一會,沒事找事地說:“馬上入夏了,你?覺得我像是?用得上嗎?”
向斐然看他一會兒?,搖了搖頭,像是?對他這個當爺爺的很失望。
向聯喬警覺:“你?搖什?麽頭?”
“知?道的,說你?是?教科書級別的外交使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養老院裏脾氣最臭的那個老頭。”
向聯喬:“……”
向斐然幫他整理好,在扶手椅上坐下,身體前傾,兩臂搭在膝蓋上,做出悉聽尊便?的模樣:“要罵,還是?要問?”
向聯喬看他的姿态就知?道罵也是?多?餘。他分明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清楚,一心往南牆上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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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明寶仍是?睡夏令營睡的那一間。蘭姨幫她鋪好了床,拉開床頭一格抽屜:“你?那時走得早,有幾張畫沒帶走,我都一直沒扔呢。”
商明寶從小跟着小哥哥商陸一起學畫,但她不如商陸的藝術天賦高?,又?沒那個定力,因此只?學了幾年便?扔在一旁了。基本功是?打得很紮實的,但她只?在醫院裏被?關禁閉時才會想起塗兩筆。
那是?很薄的一小沓紙,彩鉛塗繪,最初的幾幅是?明星速寫,後面漸漸變成了花草,但畫得并沒有那麽精細,類散文,形散神不散。
商明寶只?覺得親切無比,翻看着,由衷地說:“蘭姨,你?人真好。”
蘭姨笑道:“哪呀,反正房間空着也是?空着,我是?想萬一你?以後放假,又?過來找随寧玩呢?”
說起随寧,商明寶趕緊囑咐:“千萬別告訴随寧我來過,否則她覺得我瞞着她回國,要跟我生氣。”
蘭姨不是?多?嘴的人,也不探究她這理由站不站得住腳,點頭應承下來。
商明寶送走了她,料想向斐然跟向聯喬很久未見,該有很多?話要談,便?沒着急聯系他,而是?先去洗了澡。她沒帶睡衣在身上,穿的是?随寧留在這兒?的一身。跟蘇菲報完平安,已近十二點。萬籁俱寂,她心念一動,推開窗戶半扇——
寂靜的院子裏,煙頭紅星明滅,向斐然背對她而站,仰頭看着院子裏的一棵喬木。
不知?道那些長輩們睡了沒睡。商明寶不敢輕舉妄動,兩臂交疊着趴在窗臺上,撥出電話。
夜風微涼,她問:“在看什?麽?”
“相思樹。”
“……騙人。”
“騙你?幹什?麽?豆科,金合歡屬,常綠喬木,3-10月是?它的開花期,現在天黑了,看不清。”
商明寶聽他一本正經的,狐疑躊躇起來:“真的這麽巧?”
向斐然撣了撣煙灰,垂下臉,在話筒邊低聲笑了笑:“怎麽,你?覺得我是?故意的?”
商明寶這時候賣乖了:“那我以為……”
“我是?故意的。”
忽而四方皆靜,只?聞相思樹的團簇黃花從枝頭撲簌墜落。
這個院子裏不僅相思樹在開花,夾竹桃也在開,洋蒲桃也在開,藍花楹也在花季,要說專找明黃色的,那在院子的左上角還有一棵黃槐決明,它或許比這棵相思樹更為熱烈、明豔。
他是?特意站在了這棵相思樹下,只?等?她問相思。
“早點休息。”向斐然轉過身,目光随着院子裏濃郁的香氣浮上樓層,望向他月光下的公主:“晚安。”
商明寶看着他的眼睛,聲音在聽筒邊輕輕的:“別鎖門。”
她像偷渡的船,乘夜色的風,渡月光的海,停靠在有他的岸。
他的房間裏有他鮮明的氣息,與紐約的那間不同,帶着庭院裏草木的清香。
月光下,商明寶将拖鞋拎在手裏,屈膝跪上床,像魚滑進向斐然懷裏。
不說話,假裝無事發?生,閉起眼就睡。
向斐然從淺淺的睡眠中?清醒過來,下意識地将人抱緊了,繼而才覺得不可思議。
“商明寶,你?膽子是?比我大。”
“反正被?發?現了爺爺要罵的也是?你?,又?不是?我。”商明寶很有些可愛地搖頭晃腦,“我又?不怕輸。”
她其實說得很對,她又?不怕輸,全世?界都在她背後,怎麽不敢背水一愛?下場愛一回,回去時冠冕長袍,仍是?公主。
向斐然勾了勾唇,将她擁得更緊,吻她至意亂情迷,指尖在觸到棉墊時愣了一下。
剛剛在酒店時還沒有的?
商明寶想起這一樁,咽了一咽,小聲交代:“剛剛來的……”
“……”
“我幫你?。”她說着就要往下。
向斐然将她提回懷裏,冷靜地說了一聲“癡線”。
商明寶兩手抓住他的手,讓他的手指碰到自己溫熱柔軟的唇:“用這個。”
向斐然氣息明顯地屏住了,沒說話,将商明寶強勢按回懷裏,用吻堵住了她這張不知?死活很可能禍從口?處的嘴。
商明寶也有點吃不準。交往數月,從來都是?向斐然伺候她,要她幫忙的時候少之又?少,偶爾幾次,她手腕不多?時便?酸了,半途而廢,惹向斐然忍得發?狠,并起她雙腿,壓腿縫狠送。她懷着簡單的判斷,單純是?覺得用嘴的話可能效率更高?一點,倒沒想過能不能吃下。
她衣服上有香氛的氣息,像早先時會用的樟腦丸,想必是?蘭姨怕方随寧的衣服發?黴而放。向斐然與她交吻一會兒?,終于受不住,蹙眉問:“你?穿的什?麽?”
商明寶認真地答:“随寧的睡衣。”
“……”
向斐然一字一句:“脫了。”
他翻箱倒櫃,找出自己的T恤扔給她。
商明寶乖乖換上了,将随寧的睡衣疊好,放在床尾凳上——她明早還得穿着做樣子。
“爺爺看出什?麽了嗎?”躺回去時,她不太确定地問。
“你?覺得呢?”
“沒有吧,我的表演天衣無縫,而且爺爺看上去也很正常。”
她不谙世?事,從沒想過要是?向聯喬的不正常都能被?她看穿,那過去四十五年豈不是?都白幹了?但她的天真讓人心底柔軟,不忍拆穿。
“蘭姨也沒看出什?麽。”商明寶若有所思地回憶着,枕着向斐然的手臂,勾着他的指尖,“趙叔和助理叔叔看上去也很自然。”她分析完畢,松弛下來,總結道:“我們瞞得很好。”
向斐然心裏軟得不像樣了,為她可愛的一本正經,為她完全錯誤的煞有介事。
能長久在服務在政要家庭裏,有哪一個不是?人精?從她下車的那一瞬間起,所有人就都知?道,她是?他的。
他親商明寶的頭發?,溫柔裏有他全然繳械的寵縱:“是?你?的功勞,你?瞞得特別好。”
入睡前,商明寶定了一個五點的鬧鐘,比蘭姨的作息還早。她完全沒想到,因為長途飛行太累,她第二天根本起不來,在向斐然聽到她鬧鈴前她就不假思索地掐了,如此重複五次,直到天光雲影投中?院心。
商明寶是?被?一陣交談聲吵醒的。窗子遮光簾沒拉,只?有一層紗簾攏着,陽光将房間塗抹得很亮。身邊空蕩蕩的,不見向斐然身影。她沒想太多?,從床上翻身起來,去桌邊找水喝。
“你?房間裏的,是?誰?”
向微山站在廊下,眯眼看着紗簾後朦胧的人影。雖然套着T恤,但可見身板纖細,長發?披肩,無疑是?個女人。
他唇角的勾動是?一場不動聲色的狂喜。
“斐然,”他盯着他始終在脫控的兒?子,他最欣賞、最想得到的兒?子,緩緩地問:“交了女朋友,怎麽不告訴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