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紫宸殿
第五十七章 紫宸殿
京城,紫宸殿。
子時三刻剛過,高太後身邊的玉柳姑姑就手捧一碗紅棗銀耳燕窩準時站在了殿外。
殿內紅燭高燒,年輕的帝王伏案,勤勤懇懇地批改着奏章。
玉柳在小太監的帶領下推門而入,恭恭敬敬地把羹湯放在賀恂面前,一絲不茍道:“太後囑咐陛下喝了這碗燕窩就安置吧,切不可累壞了身子。”
賀恂頭都沒擡一下,他用朱筆在蘇州織造的奏章上鈎了一個圈,冷聲道:“多謝太後。”
玉柳在心裏嘆息一聲,天家母子失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太後有意示好,皇帝卻依舊不為所動。
玉柳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還在因為當年的事怨恨着太後。
賀恂放下了筆,緩緩擡起臉來,他眼下烏青,面容頗為憔悴。
他站起身,任由貼身伺候的太監給自己披上外袍,看都沒看桌上的燕窩一眼。
他從玉柳姑姑身邊擦身而過,卻聽到後者問:“恕奴婢大膽,陛下這是要去?”
賀恂沒回答她,他身為帝王沒必要回答一個冒昧的宮女。
他走到門口,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吩咐:“去東宮。”
新皇整日夜宿東宮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朝中說閑話的人不少,但都每一個人敢說到明面上。
一是因為新皇威嚴,朝臣不敢冒犯;二是這件事太後也提點過幾句,卻是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想想吧,人家親母子之間尚且說不得此事,他們這些做臣子的有怎敢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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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恂進了東宮,一切如舊。
無論是庭前的桂花樹,還是屋裏的擺件屏風,與兩年前皆無異。
他屏退衆人,獨自步入寝房。
床上的被褥床枕依舊是他用過的,就連床幔都和之前一樣。
賀恂脫去外衣,在床榻上緩緩坐下,他撫摸着姜冕曾睡過的位置,心口酸澀不已。
“你為什麽這麽狠心,連夢裏都不肯見我一面。”
他微微側眸,眼神中有無盡的遣倦與哀傷:“你恨毒了我對不對?……是我不好,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燭火跳動,光影斑駁。
賀恂側身躺下,冰冷的床鋪給不了他一點溫暖。
他在腦海裏描摹着逝去愛人的模樣,想到開心處竟笑出了聲。
他記得自己去萬季樓抓人,還記得那年秋狩兩人在懸崖下緊緊地挨坐在一起,又想起他們一起打馬秋贏了一個好彩頭……
奇怪,明明只是兩年前的事情,怎麽卻覺得如此遙遠模糊了呢?
賀恂驀然睜開眼睛,他空洞的望着頭頂的帷幔,一滴冰涼的淚水從他臉頰上滑落。
“殿下……”他癡癡的伸出手,好像要在虛無的半空中抓住什麽,“姜冕……”
賀恂不知道自己何時睡去的,在失去了姜冕的這些日子裏他總是難眠,有的時候甚至會徹夜枯坐,就算有時僥幸睡着,也睡不了幾個時辰就清醒過來。
他認為自己報應不爽,這是上天對他欺騙愛人的懲罰。
世人皆說新皇勤政廉明,又愛民如子,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可只有賀恂知道,他為了太後和高家選擇做一個皇帝,為了不辜負姜冕而做一個好皇帝。
至于勤政……
失去愛人後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生命與他而言無異于折磨,他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吃不吃的消,若是吃不消更好,他能早點下去找姜冕。
天蒙蒙亮,賀恂又睡不着了。
今日休沐,朝臣們估計皆在家睡懶覺,他這個皇帝閑的發慌。
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賀恂實在難眠,他索性起身,派人去召沈遇入宮。
沈遇睡眼惺忪的穿好衣服,轉頭囑咐身邊的人:“去禀告公主一聲,說我進宮了。”
那人應下,立馬就去了。
沈遇心裏卻很忐忑,自從真相大白之後,他就又領會了自己的兵權,成了以前那個叱咤風雲的大将軍。
賀恂曾問他想不想回西北去。
若是在平常他肯定是要回去的,可是公主從小生長于京城,去了西北恐怕不慣,這事也就作罷。
兩年來他和姜映月的關系越發僵硬,當初公主攜恩求報要嫁他,現在卻是他求着才能讓公主看自己一眼。
待到沈遇收拾妥帖,送話的那人也沒回來,想來是公主尚未睡醒。
沈遇自我安慰了一番,徑直去了東宮。
賀恂早就穿戴整齊等着他了。
他見沈遇一來,就道:“走吧。”
沈遇問:“去哪?”
賀恂說:“見山寺。”
沈遇無語:“又去見山寺?這個月已經去了三次了。”
“再給他燒點香燭元寶,他這麽金貴的一個人總不能受了委屈。”
沈遇跟在賀恂身後,忍不住吐槽道:“陛下不是從來不信這些嗎”
“不至苦處,不信神佛,”賀恂輕嘆,“若這世上真有鬼神就好了,那起碼還有見到他的機會。”
沈遇默然。
到了見山寺時突然下起了小雨。
賀恂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雙眼緊閉,眉頭緊鎖,模樣十分虔誠。
沈遇心不在焉的站在賀恂身後,他只覺得賀恂有點可笑。
人死不能複生,這樣的道理他難道不懂嗎?
如此虔誠到顯得十分荒謬。
賀恂拜過三拜,緩緩站起身來。
沈遇問:“你許了什麽願?”
賀恂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沈遇挑眉,不可置否。
賀恂問:“你不許個願?”
“不要,”沈遇又往後退了幾步,“公主有孕聞不得這香火味。”
賀恂無言。
他和沈遇一前一後走出正殿,小雨淅瀝,身後跟着的內侍立即跟上前來給賀恂撐傘。
賀恂孑然一身,不急着回去,他慢悠悠地在庭中散步。
“沈遇,你說這世上是否真有什麽緣分命理”
沈遇不答,這種鬼神之說誰又說得準呢。
賀恂眸色深深,山下煙雨朦胧。
此時見山寺的住持大和尚撐一把青白色的油紙傘從門外走來,他朝着賀恂道一聲阿彌陀佛,笑意淺淺。
賀恂對這位大和尚頗為敬重,他道:“今日小雨,大師何處去了?”
“有樵夫上山被猛獸所傷,這幾日住在山上,今天早上貧僧送他回家去。”
賀恂點頭,沒心思多問。
大和尚見他形容憔悴,心不在焉,不由道:“陛下,貧僧有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賀恂道:“大師但說無妨。”
“陛下身為國主,身體強健方能固本江山。”
賀恂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大和尚又說:“心動傷神,心神皆傷則身痛。”
賀恂一頓,這句偈語多年前高皇後也曾說過。
他當時是怎麽說得來着?
他說他不怕心痛神傷,只怕心上人有恙。
現在想來只覺得可笑,若是沒有他,姜冕活得或許還好些。
他倉皇擡頭,問道:“難道大師的意思是不可心動嗎?”
大和尚笑了,他望着賀恂:“百千法門,總在心源。”
賀恂低低的笑了,他笑中帶淚,他總是身不由己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東宮的,說來也怪,他經常會忘記一些記憶。
不過無妨,想來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
東宮的一切都與兩年前一樣,就連那粗糙的喬木木雕還擺在多寶格最顯眼的位置。
賀恂取下那只木雕,看着只覺得可笑,他學藝不精,做出來這樣一個粗制濫造的東西,竟然還被姜冕寶貝似的放在多寶格的最中央。
木雕末端的枝幹尖銳,賀恂不慎劃破了指肚,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鮮血湧出滴落進地毯上,卻遲遲感受不到疼痛。
他病态地用傷手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木雕,希望通過這樣的折磨來填補自己內心無盡的悲傷。
兩年了,床鋪間早已經沒了他的味道,就連許多東宮的宮人都不認識曾經那個假太子了。
無論是前朝後宮,衆人對姜冕皆是閉口不談,就連齊雲生這小子也不在京城好久了。
賀恂有時候會想,難道以往二十年種種都是他一個人無端的臆想?
若真是臆想的話,為什麽不讓他瘋的更徹底一點,這樣他就永遠能活在有姜冕的溫柔鄉裏了。
或許他應該去和高皇後說清楚,就算于事無補,他也應該去說清楚!
想到這裏,賀恂毅然進宮。
此時天色已晚,他不願驚動別人,故而沒讓人通報。
高若雪又在佛堂。
賀恂聽力極好,他聽到佛堂有人聲交談。
他走上前去,卻停在了門口。
他聽見玉柳的聲音:“娘娘,您怎麽這麽狠心啊!您看皇上那臉色慘白,太叫人心疼了!”
高若雪輕嘆一聲:“他是我的兒子,我怎能不心疼,可他病的太深了,只能刮骨療傷。”
“以奴婢之見,這刮骨也未必能治好陛下的傷!”
高若雪頓了一下,聲音明顯慌亂起來:“不可胡說,現在不過才兩年,哀家相信只要再過些時日……”
玉柳帶了些哭腔:“恐怕陛下等不了那麽長時間了!”
高若雪顯然亂了陣腳,她高聲怒斥:“玉柳,你怎麽能說這樣大不敬的話!”
玉柳繼續哭道:“娘娘,左右那人還活着,您要不還是……”
“萬萬不可!”高若雪倉促地打斷了她。
她們兩人後面的對話賀恂已經沒心情聽了,他手指輕放在門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剛才所聽到的。
【作者有話說】:賀恂也挺慘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