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故鄉
楚臣的祖母打開五鬥櫃,取出一張視若珍寶般的、近一個世紀前的發黃照片。
八十三年前,她還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兒,與父親、母親、祖父、祖母,一起在布達拉宮前合了一張影,為他們拍照的,是一個英國人。
另一張黑白照片,則是更早以前,楚臣祖母還未出生時流傳下來的,那是她祖父年輕的時候,穿着西服,眉眼間确實有着江鴻的影子。
這張照片,拍攝時間是1890年,那一年,她的祖父四十來歲。
楚臣指着照片,朝兩人解釋,陸修沉默地聽着,忽而以一種奇異的眼神,端詳江鴻的臉龐。
“說什麽?”江鴻接過照片,十分不解。
“楚臣說,他的奶奶家是土司,”陸修說道,“嫁過來他們家以後,留下了一些當年的照片,一般人是沒有資格拍照的,是英國人給他們拍的照。”
江鴻說:“确實有點像呢。”
“你對這裏熟悉嗎?”陸修突然問了一句。
江鴻:“我……完全沒感覺。”
陸修沉默了,江鴻一直處于高原反應狀态中,頭一陣一陣地痛,不太能集中注意力,但他明白陸修的意思,這不可能吧?都已經确認了……千頭萬緒,江鴻竟是有點逃避,不願意多想這背後蘊藏着什麽。
“還有照片嗎?”陸修又問,這次他竟忘了換成藏語,但楚臣仍然聽懂了,親自起身,扶着祖母,到閣樓上去。
江鴻說:“只是長得有點像,你不是說,那孩子很小就去世了,應該沒有結婚,留下子女吧?”
陸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張楚臣高外祖父的照片。
過了一會兒,楚臣又扶着祖母下來,祖母拿着一個很小的相框,遞給他們,又說了幾句話。
這次是楚臣翻譯道:“他的弟弟,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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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是個很年輕的男孩兒,不過十三四歲,笑得一臉陽光燦爛。
陸修剛看了一眼,手便不住發抖,看着江鴻。
那分明就是江鴻!
兩人陷入了漫長的沉寂中,陸修把相框抓得緊緊的,卻沒有再看照片,轉而茫然地看着江鴻。
那一刻,注視着江鴻時,陸修的眼眶竟是在發紅。
“這……”江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像不像?”楚臣笑着煞有介事地點評道,“像!喝酒!陸修!喝酒!”
陸修怔怔看着江鴻,江鴻也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陸修。
照片上那少年,分明就是江鴻的模樣,眉眼、鼻梁、笑意,如出一轍。
楚臣又朝陸修說了幾句,陸修只充耳不聞,猶如一尊雕塑,江鴻看看陸修,又看手裏照片。
“去世了。”楚臣又比畫了個“小孩兒”的動作,哪怕照片上的少年已經不能算小孩子了,解釋道,“十幾歲,去世,生病。”
“我可以……”江鴻說,“拍個照嗎?不知道為什麽,就像看到了自己……”
楚臣示意你随意,做了個動作,拿着相框,要塞給江鴻,江鴻忙擺手。楚臣的祖母又過來,滿帶慈祥笑意,讓他一定要收下這張照片。
江鴻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得把照片收在了懷裏。
“我信了。”陸修突然說。
江鴻:“什……什麽?”
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江鴻直到現在還未回過神,陸修卻道:“我信命運了,從現在起,我相信命運的安排。”
他突然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大雪,又回頭注視江鴻。
“學長……”江鴻不安道,“也、也不一定吧?我頭好痛,我,嗯……不是那種失憶的頭痛,是高反……不,我現在什麽也想不了,我……我得休息會兒。”
江鴻感覺自己要挂了,今天一早起來頭就隐隐作痛,去了趟羊湖,又遇上暴風雪,再被暖氣一烘,現在更難受了,全身都在發熱,仿佛有人在用錘子鑿他的前額般。
“你睡吧,”陸修回到他的身邊,說,“枕我腿上,歇會兒。來!楚臣!繼續喝!我看你要喝到什麽時候!”
江鴻:“……”
江鴻側身躺了下來,陸修曲起一腿側在長椅上,讓江鴻枕着,朝他們解釋江鴻高反。片刻後,楚臣的母親拿來毯子,蓋在江鴻身上。
陸修開始與楚臣喝酒,在那清冽的青稞酒氣息裏,江鴻半睡半醒,頭實在疼得要命,但漸漸地好過了點。
不知過了多久,江鴻感覺到自己被抱了起來。
“幾點……了?”江鴻說,“哦,楚臣已經倒了嗎?我也……倒了。”
陸修抱着江鴻,進了裏屋,讓他躺在床上,自己則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江鴻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陸修卻給他喂了片布洛芬,喝了點水後,也許是心理作用,江鴻感覺稍微好點了。
他睜開眼,看着陸修的目光,昏暗的房間裏只有一盞床頭燈。
江鴻勉力笑笑,說:“我也挺希望……是我。說實話,剛才我挺高興的,真的。”
陸修眼眶又紅了,這次他別過臉,不想讓江鴻細看,回手摸了摸他的頭。
在這靜谧裏,外頭有人敲門,是楚臣的母親,陸修便起身去開門。
楚臣母親拿着兩套藏袍,笑着說了什麽,陸修沉吟片刻,便合十道謝,接了過來。
“你高原反應,今天不能洗澡,”陸修緩過來了,朝江鴻說,“換身幹淨衣服再睡。”
“啊,藏袍!”江鴻說,“我一直想穿穿看……我好多了,現在幾……才十點嘛,這麽早……”
陸修:“……”
江鴻吃了布洛芬,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開始上蹿下跳。
“讓我看看?”江鴻蹦了起來,“這個怎麽穿?是左衽還是右衽?不對,我是漢人,穿這個是不是有點——算了入鄉随俗嘛,穿一下也沒什麽……”
陸修:“………………”
江鴻:“雪停了嗎?我看外頭挺亮堂的,要不要穿好待會兒出去拍張照?”
陸修:“…………………………”
陸修教江鴻穿藏袍,江鴻邊穿邊看鏡子裏,陸修拿起床上那相框,低頭看了一會兒,再看江鴻,那眼神滿是溫柔。
“哇,太帥了!簡直天下第一帥。”江鴻端詳鏡子裏的自己,又撺掇道,“你也換上看看,給你拍一張,快。”
白色的裏襯衣與長褲,暗紅色的外袍繡明黃袍沿,黑色的獵靴,楚臣家的服裝做工很精細,還有一條束在外袍裏的白色領巾。
這時候的陸修,無論江鴻提出再過分的要求,哪怕要他陪自己一起去毀滅世界,陸修也會毫不猶豫地點頭。
陸修換好藏袍後,江鴻馬上就心想:糟了,天下第一帥又要讓位了……
陸修腰身修健,肩背有力,皮膚是溫潤的奶白色,頭發還略帶一點卷,眼神清澈,眼眶還帶着一點點紅,更難得的是,他端坐時,很有巍然強大的氣場,屬于龍的獨特氣場。
“還想看什麽?”陸修說。
“不不,”江鴻說,“這樣就可以了……我的頭又開始……有一點點痛了,我覺得最好還是先躺下。”
陸修:“……”
陸修坐在床上,江鴻爬過去,枕着他的腿,換了幹淨衣服舒服多了也暖和多了,房裏的煤油暖爐散發着黃光。
江鴻拿起那個相框,擡眼一瞥陸修,發現陸修也在看着他。
“你是不是故意帶我來這個村子?”江鴻說。
“不是。”陸修竟有點拘束,答道,“我只是記得有這地方,你去世以後,我就沒有再回來過。”
江鴻:“我還沒死呢!”
陸修:“你的上輩子,或者說,上上輩子。”
江鴻:“不一定是我……”
陸修:“是你,我始終覺得是你,江鴻。在我的心裏,一直有一個聲音……”說着,他又把手放在江鴻的頭上,這一次,他沒有再看照片,固執地說道:“我想過,哪怕不是你,也不那麽重要,所以我才來重慶找你……算了,現在都無所謂了。”
江鴻:“話說回來,你記不得長相就算了,也沒有問別人叫什麽名字嗎?我說照片上的這家夥,好吧,姑且算是我的前世或者前前世。”
陸修:“那時候我連怎麽與人打交道都不太懂。”
江鴻拿着相框,回憶袁士宇的容貌,對比之下,确實袁士宇與他不像。
“可是我的眉眼是遺傳自我媽的啊,”江鴻說,“這又怎麽解釋?”
“緣分使然。”陸修說,“遺傳也不一定就完全一樣,總有細微的變化,讓你在成長裏,逐漸體現出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的印跡。”
江鴻放下相框,坐起來,說:“那究竟是哪兒搞錯了?哎喲頭又開始痛了……還是躺下吧。”
陸修說:“也許是倏忽出錯了,有機會我會再去問她一次,不,倏忽沒有錯,從頭到尾,錯的都是我自己,我不該動搖,對不起,江鴻……”
“瞎說什麽。”江鴻笑道,心想如果是自己,就實在太好了,只是在那一瞬間,他不敢去承認,或者說,害怕再次出錯,而令自己陷入失望之中。
“可是,”江鴻說,“倏忽是怎麽說的?她說,你要找的人,是一位大風水師的後代,那确實是袁士宇啊,我家祖上沒有風水師,都是凡人。”
陸修:“我不知道,但你一定就是他。一定是,不要再懷疑了。”
但想來想去,歸根到底,他們還是太閑了——成天在這裏糾結前世這些有的沒的,有意義麽?江鴻又覺得這一切實在是很荒唐。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天亮時,陽光照在臉上,喚醒了他。
終于天亮了,高反也好了。
陸修則依舊坐在江鴻身邊,江鴻的外袍不知道什麽時候脫了,穿着白色的裏衣褲,身上還蓋了毯子,陸修便這麽讓他枕靠着,坐了一夜,手裏拿着那個相框,注視着江鴻。
“不要這麽看着我,”江鴻實在被看得很不好意思,說道,“學長!你這個眼神太暧昧了!會讓人動心的!”
陸修笑了起來。
江鴻一個翻身坐起,發現自己滿血複活!好了!頭不痛了!
“出去走走?”陸修說,“還有一會兒才吃早飯。”
江鴻自然熱烈響應,昨夜發生的事,仿佛一場夢,離開房間前,他看見了床頭櫃上放着的相框,才想起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外頭還在下着鵝毛大雪,卻沒有風了,雪垂直地下着,下出了溫柔的感覺。
穿上藏袍已經比昨天暖和多了,藏民們的外袍裏,有厚厚的一層牦牛氈內襯,起到了保暖作用。楚臣家門外的小巷兩側都是屋檐,猶如一道連廊,他們就在這天然的連廊裏走着,前往村後的一個小土丘。
“我感覺這裏好熟悉。”江鴻說。
陸修忽然覺得好笑,只笑而不語。
江鴻:“好像在哪兒看到過。”
陸修:“嗯。”
江鴻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被喚醒了,看什麽都覺得眼熟。上到山坡頂上的一座小白塔前,朝山下望去,整座村莊都被白雪覆蓋,屋頂白茫茫的一片,屋檐下是家家戶戶都挂着的牦牛毯門簾。
樹上挂着垂直流下的冰柱,所有看見的東西上,都覆着厚厚的一層雪。
“真的啊,”江鴻說,“我真的覺得這兒好熟,在哪兒見過。”
陸修:“嗯,是的。”
江鴻一本正經道:“你一定覺得我在瞎說。”
陸修:“沒有,只是這個村子,是後來才改建的。原先都是德旺土司家的莊園,沒有這麽多房屋。”
江鴻尴尬道:“我總感覺我确實見過……好吧,這不重要。”
“嗯,不重要。”陸修來到他的身邊,與江鴻一同看着這靜谧的小村莊。
雖然下着大雪,村裏人卻已開始活動了,住在這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村裏,又是隆冬季節,大家平時也沒什麽事,做得最多的就是互相串門、打牌、看電視。
好些年輕人三三兩兩在外頭頂着大雪打雪仗、扔雪球,看見江鴻與陸修過來時,便大喊一聲“紮西德勒!”接着一個雪球過來,陸修馬上幫江鴻擋了,被砸得滿手臂雪。
“紮西德勒!”江鴻也喊道,“紮西……紮西德勒……”
江鴻開始與他們打雪仗,在後面給陸修捏雪球,不一會兒嫌陸修打得不夠狠,自己捋起袖子親自上,把人打得抱頭鼠竄。
陸修:“別劇烈運動,待會兒又頭疼。”說畢揪着江鴻走了。
楚臣出來找他們了,讓他倆回去吃早飯,顯然他昨夜被陸修灌倒後,頭還有點不清醒,幾次想來拉陸修的手,陸修卻不讓他拉,于是楚臣便改而拉江鴻的手,江鴻也有點尴尬,借機擺脫了他。
江鴻發現了一件事,在藏民們的習俗裏,兩個青年男生總喜歡手牽着手走,和漢人不一樣,漢人則習慣搭肩膀,不過看上去,雖然有種奇怪的暧昧氣氛,卻讓人覺得很親昵。
江鴻回到楚臣家,早飯是一大鍋冒熱氣的面條,各人坐在暖桌旁,用小碗裝着吃。
江鴻朝陸修說:“他們年輕人都喜歡牽着手走,好暧昧。”
陸修:“因為藏人相信肩上有神明居住,不能拍肩和搭肩,習慣牽手。和年輕人沒關系,他們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上街也牽着手。”
哦是這樣……
午飯後雪小了些,陸修朝楚臣道別了,楚臣再三挽留他倆,陸修告知自己也要回去過年,江鴻還開視頻,讓父母與楚臣一家打了招呼。
于是楚臣戀戀不舍,畢竟很久沒碰到像陸修這樣能喝的酒友了,他親自開車,送他們到拉薩。臨走時,楚臣的母親、祖母都出來送別,站在路邊,直到車開出村為止。
“你看!你看!”江鴻在後座發現了一本國家地理,說道,“羊湖畔的世外桃源。這一期我看過,我就說嘛。”
陸修正與楚臣簡短地交談着,從後視鏡裏看了眼,說:“好的,知道了,我錯了。”
江鴻:“……”
江鴻就記得在哪兒見過這個小村莊,但他又開始糾結起來,自己如果真的某一世在這裏生活,為什麽一點也不記得了?他神色複又黯然,陸修始終從後視鏡裏觀察着江鴻的一舉一動,這時候問:“怎麽了?”
江鴻說了,陸修說:“不記得是正常的。”
江鴻:“也是,否則也沒有輪回這一說了。”
陸修:“不,因為你那一世是個傻子。指望傻子記得什麽重要的事,明顯不現實。”
江鴻:“……”
抵達拉薩城區,兩人與楚臣告別,車開走了。
“哇,”江鴻說,“雪後的布達拉宮太美了。”
距離春節還有五天,滿大街全是藏人,這時節游客已經很少了,拉薩滿是它的原住民們,到處都是牽着手的年輕人,逛街的逛街,朝拜的朝拜。
江鴻訂了第二天下午回家的機票,這天他們決定,在拉薩好好逛逛。
“去八角巷與大昭寺逛逛吧,”陸修主動提議道,“難得來一次。”
“好。”
江鴻與陸修依舊穿着藏袍,楚臣家人把這兩件衣服送給了他們,混在前來朝拜的本地人裏,陸修又會說藏語,仿佛與他們沒有任何區別。
“我可以……”江鴻說。
陸修:“?”
江鴻與陸修站在大昭寺外,江鴻想了又想,說:“可以……拉手嗎?呃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
陸修沒有回答,牽起了江鴻的手,與他十指交扣,就像其他人一樣在路上走着,一切是如此地自然。
和陸修牽手的一刻,江鴻仿佛被一股電流從心髒穿過了,感受非常奇特,還是以這種手指相扣的方式……和陸修這麽牽着手他完全可以接受,但和其他男生這麽做,就很尴尬了。
如果在學校裏兩個男生牽着手走,肯定會被當成gay,但在八角巷的長街,放眼望去,反而相當自然,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們。陸修與江鴻在藏人的審美裏也不算帥,藏人崇拜體形魁梧滿臉胡子的壯漢,他倆站在街上,只是皮膚白皙的小年輕。
“袁士宇怎麽樣啦?”
甜茶店裏,江鴻看見陸修在發微信,便湊過去看了眼。
“已經删了。”陸修說,“我讓他不要找我了,有事找軒何志。”
江鴻:“這就删了啊,你根本就沒有求證,萬一又錯了呢?而且那個風水師後代的問題……”
陸修果斷打斷道:“我不想再去求證,這是執念,也是心魔,必須放下。”
好吧,你說得都對。江鴻心想。但從來到羊湖那天起,陸修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他從來不笑,現在也難得看到,卻極少地會現出嘴角上勾的少許笑容。
“曹校長拜托你幫他個忙。”
“做什麽?”江鴻問。
陸修道:“陳真讓曹斌請你幫他,為大昭寺裏的釋尊貼一份金粉。”
江鴻:“為什麽是我?”
陸修:“我是妖族,雖然是龍也依然算妖族,你是人族,應該是這個理由吧。走。”
江鴻參拜完大昭寺,當夜他們開了個标間,領回寄存的行李,陸修看了看兩張床,最後主動過來,讓江鴻睡進去點,睡在江鴻身邊,自覺地與他擠一張床。
“你要來我家過年嗎?”江鴻說,“那你不回學校了吧?”
陸修:“嗯,你邀請我?”
江鴻又開始得了便宜賣乖,說:“對啊,不然你一個龍,孤零零過年,也挺無聊的,我就勉為其難邀請你了。”
他本來以為陸修會威脅他幾句,沒想到陸修卻道:“那麽我就賴上你了。”
脾氣變得真好……只不知道是暫時的,還是永久性的,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嗎?江鴻離開學校那一天,萬萬沒想到,這一趟西藏之旅,再一次改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