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飛翔
從康定到新都橋鎮,翻過折多山,這裏夏秋季是318的拍照聖地,江鴻與陸修又碰上了幾輛自駕的房車,冬季樹上挂着積雪,兩人穿着厚毛衣下去拍了照。
這裏開始,旅途分為南北兩線,而本次旅途的贊助商陸修選擇了南線,經過理塘、稻城亞丁,最後往林芝進拉薩。
江鴻雖然也想走南線,但陸修居然難得地選擇了路線,畢竟這一路上他始終是聽江鴻的。南線比起北線要難走點,沿途風光自然也更好。
“理塘有你認識的人嗎?”江鴻說。
“沒有。”陸修說,“許多年前在天上俯瞰過,現在想回去看看。”
江鴻:“好,把翅膀借給我,不飛遙遠的地方,來到理塘轉一轉……”
于是沿途又開始了江鴻的鬼畜詩歌朗誦“來到理塘轉一轉”,陸修簡直想把他的嘴巴堵上。
“輪回轉世……”江鴻在高速下調了個頭,說,“那麽上一輩子的親人、愛人,就默認和自己再沒有關系了嗎?”
陸修沒有說話,只看着車窗外明亮的冬日太陽。
江鴻說:“你見過我的前……哦不對,袁士宇的前世,對吧?”
陸修正出神,聞言“嗯”了聲。
這次,陸修沒有拒絕讨論,江鴻又說:“那麽你封正之後,成為龍了,為什麽不第一時間去看他呢?”
陸修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裏,眯着眼,靠在車窗旁,看見路邊的寺廟,似乎也有點觸動,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到過西藏了。
江鴻等了一會兒,以為陸修已經在陽光下睡着了,陸修卻忽然道:“你被雷劈了一頓後,還能去找人嗎?”
“好像也是。”江鴻說,“度天劫是不是很痛?”
那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所有的劫難已遠去,記憶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陸修想了想,說:“鱗片都被毀掉,要等待它慢慢地長好,雖然已有龍的身軀,卻依舊要修煉、吸納靈氣、療傷,才能變成人,只是修煉的速度快了許多。”
Advertisement
江鴻說:“那在變成龍之前,你是蛇嗎?”
“不是。”陸修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據說是虺,書上說的,一種生物罷,一定長得很醜。”
那時候,陸修的靈智尚未完整,對化龍之前的生命狀态,只有一點朦胧的記憶,可以說他真正的“人生”,是從封正那一刻開始的。江鴻聽了他的講述,才知道大部分妖也是這樣,擁有變化為人的能力後,意識一片混沌,猶如嬰兒,只是比人類的嬰兒,成長得更快。
“大概過了多久?”江鴻又問。
“三年?五年?”陸修遲疑道,“我不記得了。”
“一直一個人嗎?”江鴻說,“哦不對,一個龍?不怕有危險麽?”
陸修:“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麽生命能威脅到我了,需要的只是成長。”
數年後,陸修等到能變幻為人了,選擇了自己的模樣,從羊卓雍措湖中出來,才開始跌跌撞撞地去找那個為自己封正的傻子藏族少年。
江鴻仿佛看見了赤裸的陸修,從冰冷的羊卓雍措湖畔上岸,碰到了一夥牧民,得到了一身藏民的衣服,手裏拿着轉經筒,開始祈禱,尋找那個為自己封正的孩子。
“那時我想找到他,”陸修陷入了回憶中,說,“守護他,陪伴他……”
江鴻忽然有點吃醋了,心裏不太舒服,沒有說話,片刻後又勉強笑笑,這個話題是自己開啓的。
“你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嗎?”江鴻有點酸溜溜地說,“不說袁士宇,你也沒認出來我和那個孩子長得不像。”
陸修側頭看了江鴻一眼,說:“我本來就不是人類,最開始根本辨認不出人類的臉孔,就像你看綿羊,兩只綿羊,面部對你來說不會有明顯的長相區別。”
江鴻一想倒也是,剛化龍的陸修又在湖底待了好幾年,第一次與人類打交道,人在他的眼裏,應當都長得一個樣,這麽一來,更加大了他尋找那孩子的難度。
江鴻:“那你還記得接觸的第一個人類嗎?”
陸修:“不就是你……就是袁士宇?”
江鴻:“我說從湖裏出來之後碰到的第一個人類。”
陸修:“忘了,那不重要,對我來說只有你……只有他。”
陸修顯然還沒轉過彎來,有點煩躁,兩人陷入了沉默中,江鴻心想:我真不該說這個。接下來,陸修沒有再說話,直到他們進入天路十八彎的崎岖山道,江鴻把車停在觀景臺,與陸修站在視野遼闊的山峰上。
杳遠的天地間,只有他們兩人。
江鴻吃着薯片,說道:“這種地方簡直讓人想跳下去,要是有無人機就好了,能從天上往下拍,一定很好看。”
陸修突然從身後環抱住了江鴻,快步沖出了觀景臺。
江鴻薯片頓時灑了一身:“啊啊啊——”
陸修沒有說話,在半空中幻化為龍,爪子抓着江鴻,從觀景臺上飛了出去。
江鴻:“車子還沒熄火——”
黑龍在空中把江鴻一扔,江鴻被抛了起來,簡直心跳都要停了,緊接着,黑龍又突然變成人,陸修張開雙臂,與江鴻一起,猶如跳傘般從高空下墜,順手掏出手機,拍了張照。
江鴻:“要摔死了!!!”
陸修轉身,抓住江鴻的手,把他拉向自己,将他抱在了自己身前,江鴻狂叫,下意識地把頭埋在陸修身上,緊接着感覺到自己抱住的那溫暖身軀驀然變得寬廣宏大,陸修再一次化為龍,穿梭盤旋,接住了江鴻,江鴻雙手剛抱上龍角,黑龍便“噌”的一聲,加速飛上高空,再一個下墜。
江鴻感覺就像毫無預警,毫無心理準備,被扔上了沒有安全帶的過山車,看景色看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一腳踹下去蹦極,只能狂叫。
“有車來了啊!”江鴻喊道,“快,飛高一點!”
江鴻在那狂飛中,衣服被吹得亂七八糟,往下看,是蜿蜒的天路十八彎,那景色美極了。
幸而黑龍也看見山路上蜿蜒開來的另外幾輛房車,便回到了觀景臺後,在山後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降落。
“呼……”江鴻兩腿還在發軟。
“還想跳嗎?”陸修抓緊了江鴻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把他拉起來站直。
“我只是……說說而已。”江鴻簡直頭暈目眩。
陸修:“拍照了?”
江鴻:“拍個鬼啊!手機還在不在身上都不知道了……”說畢趕緊摸手機,幸好手機還沒飛出去。
陸修:“再來一次。”
江鴻:“不不……不來了。”
陸修:“我拍了,待會兒發你。”
江鴻:“……”
觀景臺上,又來了兩批人,正在放無人機。陸修與江鴻從一片小樹林後轉出來,所有人茫然地看着他們,兩個男生,其中一個衣衫淩亂,還在喘氣,另一個則牽着他的手,手腕上系着紅繩。
“你們……在做什麽?”游客被吓了一跳。
江鴻擺擺手,連招呼也沒力氣打了,回到駕駛座上喘氣,說道:“太刺激了。”
陸修依舊戴上墨鏡,靠在車窗旁出神。
“還不出發?”陸修說,“晚上到不了理塘了。”
江鴻:“我……我的腳還在抖,等我歇會兒。”
陸修:“……”
當天傍晚,江鴻終于把車開抵理塘的房車營地,這裏到處是來歇腳的情侶,大家生了篝火,各自做飯,互相打招呼,還有人在唱歌,比前幾個落腳地都要熱鬧許多。
七點半,天已全黑,江鴻朝家裏彙報後,開始給自己與陸修做晚飯,今天他做的煲仔飯與粉蒸肉,順便熱一點家裏帶來的鹵菜。
“不用幫忙。”江鴻說。
陸修的心情似乎又恢複了,站在一旁看江鴻用蒸鍋蒸肉,說:“我學做飯。”
江鴻笑了起來,他自己也半會不會,但試着試着就好了。
“你們兩個男生出來玩嗎?”有人朝他們打招呼道,“可惜了,怎麽不帶女朋友?”
江鴻說:“這是我學長,我倆都沒有女朋友。”
陸修不太喜歡與旁人打交道,兩人在車下做好飯後,便回到車上吃,江鴻注意到陸修在發微信,這裏的信號不太好,斷斷續續的。
“我給袁士宇發個消息?”陸修擡眼看江鴻。
江鴻起初沒有反應,片刻後才意識到這是個疑問句而不是祈使句,說道:“啊?發啊,為什麽問我?”
陸修:“你不是吃醋嗎?”
陸修發了一張照片,告訴袁士宇:【我在進藏的路上,這裏信號不好,消息可能會延遲回複,找不到我人,找軒何志老師。】
照片上是下午拍的天路十八彎。
袁士宇沒有回消息,陸修便不再管他了。
翌日他們被理塘寺廟的鐘聲叫醒了,這次是陸修帶着江鴻,在理塘寺逛了一圈,下午則去格聶之眼,權當休息一天。途中陸修收到了來自學校的警告——曹斌提醒他,昨天在天路十八彎上被人拍到了,驅委非常地惱火,警告他不要再惹麻煩。
“這就是一張照片引發的麻煩。”江鴻評價道。
陸修把照片換成微信頭像,答了句:【知道了。】
曹斌又說:【進藏了也不叫我,玩得高興,但注意安全。】
随着江鴻行進的地點逐漸變多而沒有出問題,江父與江母的心也逐漸放了下來,相信自己的兒子能獨立把車開到拉薩了。
每一天,江鴻都會給父母,以及在寝室群裏發他們的照片,引發啧啧的贊嘆聲。簡單休整後,進入稻城,這裏到了冬季,幾乎所有的客棧都關門了,只有兩家還在營業,商店大多也不營業,只能到香格裏拉再補給。
暴風雪突如其來,把他們困在稻城兩天。
再上路時,前往梅裏雪山的路上,江鴻碰到了第一個難題,雪太大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而且信號很微弱。
江鴻裹着羽絨服,拿着手電筒,下車看了眼,車陷在雪地裏。
陸修:“要拖車嗎?”
江鴻:“先這樣吧,拖出來也不能開。”
陸修:“還有多少電?”
江鴻:“不多了,19%,先睡吧。”
房車充電是最大的麻煩,江鴻必須省着電,等待明早如果車被埋到近半,再讓陸修幫忙拖車,他怕的倒不是車拖不出來,而是陸修變成龍之後體形太過懸殊,稍微一扯,整輛房車就會像個積木般被拖得飛到天上去。
兩人吃過熱食,今天江鴻炖了個牦牛肉鍋吃,吃完整車裏都是食材的香味。與陸修縮在被裏時,江鴻說:“你看,車窗外頭都結冰了。”
陸修:“換個位置,我睡靠窗位。”
江鴻于是睡到外頭去,轉身抱着陸修取暖。
車外挂着冰淩,在床頭燈的照耀下,折射着炫光,猶如一場夢般。四面都是呼呼的風聲,國道一側的停車點處,沒有來往的車輛,沒有生物,只有黑漆漆的猶如上古巨人肩背的山巒,與呼嘯的狂風。
黑夜裏,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有不知何處泛着的、在暴雪夜中的微光。
“很多年後,”江鴻說,“我一定還會記得這個夜晚的。”
“記得這個夜晚裏的什麽?”陸修說。
“這種感受。”江鴻認真地說。
陸修沒有說話,江鴻說:“你記得這一百多年裏的事情嗎?”
陸修:“記得一些,但大部分已經忘了,尤其剛成為人的時候。”
沉默片刻後,陸修又說:“所以你看,活得長也不一定有用,支持我們生命存在的都是回憶,回憶是會被慢慢遺忘的。”
說着,陸修無意識地摸了下江鴻的頭,把手指插進他的頭發裏,輕輕地捋了下。
這一刻江鴻已經近乎忘了那些事,仿佛陸修從一開始,就是他的兄長,他們在一個家庭裏出生,彼此陪伴,一切親密的動作、感情,都發乎自然。
就像起初江鴻尚不知道那件事時,便覺得他們之間,猶如有着跨越一切的聯系,上輩子,或者上上輩子,他們的靈魂是連着的。
“醒醒,”陸修說,“有人來了。”
第二天清晨六點,雪停了,路過的救援隊發現了他們,因為這場暴雪,他們正主動沿途搜索國道上遇險的車輛,并發現了他們。
“謝謝謝謝!”江鴻說,“太感謝啦!”
“不客氣,”救援隊員說,“出門在外,難免的。駕照讓我登記一下,你們很快就到香格裏拉了……喲,這麽年輕,從成都開過來的?了不起。”
江鴻拿來酒與零食,分給他們權當謝禮,救援隊把車拖出來後便告辭離開。
隆冬時節,大量景點都關門謝客,但也正因連續幾場暴雪,景色無比美麗。抵達香格裏拉後,江鴻給車充滿電,與陸修去泡了個溫泉,瘋狂購買了補給品。
單線旅程已經過了大半,這不是第一次江鴻與陸修單獨相處,但江鴻總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随着這次一起進藏,而變得有所不同了。
從前江鴻扒在陸修身上時,陸修總會有點別扭,讓他下來,現在陸修已經習慣了自己這個被當作自走人形抱枕取暖的功能。聊天時,陸修也不會像從前一般,有許多不想說的話題便繞過去,或者不答。
現在他會朝江鴻說:“我不想讨論這個,我們說點別的吧。”
更神奇的是,陸修居然還做了一頓飯給江鴻吃,雖然味道差了點,卻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吃一條龍做的飯,是何等殊榮?!只是在陸修做飯時,江鴻實在有點捉急,仿佛看到陸修頭頂冒出的、糾纏成一團亂麻的黑線。
而且陸修比起從前,會更多地主動朝江鴻說話了,曾經大部分時候都是只有江鴻問他或者開啓一個話題,陸修才會進行回答,兩人順着話題讨論一段時間,結束。
大多數相處,都遵循這個模式,但現在江鴻開車,偶爾陸修會詢問他一些非必要的事,譬如說,離開香格裏拉這天,他問:“你想過信教麽?”
“沒有啊。”江鴻說,“不過作為驅魔師,我覺得我确實要信個什麽教?你覺得呢?”
陸修:“……”
陸修有時實在無法理解江鴻那清奇的腦回路,接着江鴻又說:“驅魔師如果是無神論者,不會很奇怪麽?”
陸修:“算不上奇怪。”
江鴻:“你相信命運麽?”
陸修:“你想聽實話?”
江鴻:“當然啊。”
陸修:“不信。”
江鴻“嗯”了聲,說:“我也不太相信……那你信教麽?如果信教,你信什麽教?”
陸修想了很久,最後說:“哪個神回應了我的請求,我就相信誰。”
江鴻笑着看他:“這是實用主義者,你有什麽請求?”
陸修:“看路,別看我。”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江鴻說:“大老板就會降神,我們完全可以去拜陳真啊。曹校長會不會隔三岔五就去拜一下陳真?”
陸修:“……”
江鴻:“有人拜過他嗎?”
陸修:“我不知道,他的信念不是你想的那樣。”
江鴻:“哦,他信什麽?”
陸修:“他相信自己的內心。”
江鴻:“到林芝啦——!看到路牌了!耶!”
寒冬的林芝沒有桃花,卻比大多數地方溫暖多了,江鴻終于可以在這裏買到許多物資,并且給車充電了,兩人決定今晚去住酒店。
“一間大床房。”陸修把身份證扔在前臺上。
前臺看看兩個男生,問:“大床房?”
“對。”陸修說。
“咦?”江鴻拿到房卡後,突然想起,在車裏睡一起,現在住酒店可以住标間啊。
“忘了。”陸修完全習慣了,說道,“算了,反正冷的話,你也會擠過來。”
但林芝的暖氣開得很足,晚上吃了墨脫的石鍋菜後,江鴻盤膝坐在床上,手裏拿着一個變壓器,底下還墊着一沓符紙。
“你在做什麽?”陸修說。
“我想試着用五雷轟頂術,做一個給車用的充電器。”江鴻說,“把五雷轟頂術和變壓器聯系在一起,感覺好奇怪。”
陸修:“………………”
陸修洗過澡,在一旁看江鴻的創造性制作。
江鴻:“我現在催動符紙的話,會不會把這個房間給炸了?”
陸修答道:“不會,但九天煌雷術會。”
江鴻:“我現在心輪裏還沒有靈力,不能用符……”
陸修:“待會兒我幫你試,你們下學期有一門課,叫法術實踐創新,也是研究這些。是謝廖的課。”
江鴻用符紙把變壓器包了起來,在符上打孔,用接線夾夾住,兩人嘗試了很久。第二天,陸修又指點了他一些法術原理,最後江鴻成功地得到了48伏、100千瓦的電能。
“這個可以申請專利嗎?”江鴻說。
“可以申請驅魔師的內部專利,”陸修對江鴻刮目相看了,說,“但不能拿去社會上用,以前也有驅魔師做過,屬于一個改良版。”
江鴻“啊”了一聲,突然想起來了,他依稀記得,曾經看到過用黃色符紙包着的變壓器和蓄電池,也就是說,對方也是驅魔師!那是好幾年前,與父親出行的時候。
哦原來是這樣,已經有人做了啊……江鴻原本覺得自己是個天才,這下又有點受打擊了。
“獨立想出這個設計,”陸修說,“還是很了不起的。”
江鴻于是又高興起來,用他自制的五雷轟頂電源,給房車充了電。今天他們起了一個大早,預備前往拉薩。
這是他們行程的最後一站,本來按原計劃江鴻還要沿北線開回家,但路上耽擱了太多時間,再開回去就錯過春節了,于是他決定在拉薩還車,再與陸修坐飛機回去。
旅途接近尾聲,這也許是自己與陸修最後一次出游了吧?
開學以後,等袁士宇上課了,陸修便對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可能再像現在一樣陪自己……想到這點,江鴻又隐約期望,這趟旅途不要那麽快結束。
甚至永遠不要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