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屋內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直到錦簾外頭響起一道宮人的通禀聲:“太後娘娘, 二皇子殿下來看您了。”
那道明媚的女聲忽然乍停。
裏面的聲音漸漸消散開去,蕭寒長睫微垂,掩去先前眼中出現的那抹驚詫, 神色無波, 靜靜等着傳召。
屋內的沉寂并未持續太長的時間,很快便響起一道溫和年邁的女聲:“讓他進來。”
“是。”
宮人輕輕應了一聲。
“殿下請。”宮人說着便主動上前,替蕭寒挑起了布簾。
蕭寒淡聲同人說了聲謝。
他生得高, 近八尺有餘的身高, 要穿過眼前這一道小小的簾子,得彎下腰才能前行。
玄色華服随着走動輕輕擺動, 藏不住年輕男子的寬肩窄腰。
那是完全不同于少年之軀的身材。
高大、挺拔。
像一棵參天大樹。
已具有承擔起責任的能力。
蕭寒今年二十出頭,與生俱來的皇家氣勢, 讓他看着便十分威嚴,何況早年蕭寒還在北地的軍中,歷練過幾年。
除去那一身皇家雍容華貴的氣勢之外。
還讓他擁有了一份肅殺, 和這個年紀并不多見的沉穩。
——這也是朝中許多朝臣願意擁護、跟随他的原因。
雖然蕭寒并無強大的外家,也無身份高貴的母妃, 可他本身的實力就已經讓許多人折服了。
十六入北地, 幾次破敵虜。
如今回了京城, 好幾次陛下吩咐他做的事,也都完成得很好。
何況蕭寒性子還十分沉穩,從未做過以勢壓人的事,也不像其餘皇子那般驕橫跋扈。
如今朝中對儲君之位擁護最多的, 除了賢妃所生的大皇子、繼後所生的五皇子之外, 便是這位二皇子蕭寒了。
蕭寒太高了。
他進來之後, 這偌大的寝殿仿佛都變得狹小了許多。
“祖母。”
“姑姑。”
蕭寒面向老太後等人所在的方向,拱手行禮, 态度恭謹。
說罷,他垂落的眸光,在那一襲淡黃色的衣衫上微微一頓之後,方才繼續開口:“……表妹。”
聲音較起先前卻明顯要淡了一些。
蕭溫闌依舊坐在原處,見蕭寒進來,也只是語氣冷淡地嗯了一聲。
早年雨兒對蕭寒并無那些心思的時候,蕭溫闌對這個侄兒,也是有幾分喜歡的。
畢竟從小養在母後膝下,性子也生得乖巧懂事,雖然有點自己的心思,但在這個後宮,誰沒點自己的心思呢?
她無所謂蕭寒要什麽。
只要他是真的對母後好。
可自打雨兒對他存了那不該有的心思之後,蕭溫闌對這個侄兒,便也越來越不喜歡了。
可以說雨兒每為了蕭寒,跟她鬧一次,蕭溫闌對他的不滿,便要多一分。
雖說在這件事情上,蕭寒從始至終都未曾做過什麽,一直以來,這一切都是雨兒的一廂情願……
甚至為了避開雨兒。
他當年還特地跑到北地去歷練,幾經生死,差點就沒命了。
可母愛原本就是這世上最無私、也是最自私的東西,縱使雨兒有千般萬般錯,蕭溫闌也舍不得真的責怪她。
此刻見蕭寒恭敬地杵在那邊。
蕭溫闌冷淡之餘,不免又有些擔憂地看向身側的雨兒。
……她怕雨兒見到蕭寒,那些壓下去的心思,便又開始變得活絡起來了。
這樣想着。
蕭溫闌不由小心翼翼打量起身邊的少女。
她在打量的時候。
老太後其實,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面前的少女。
雖說先前丹陽與她保證,她已經不喜歡子陽了,對子陽如今只有兄妹之情,還說了一籮筐她那位未婚夫的好話。
但之前丹陽對子陽的感情,實在太過濃烈,像極了當年晉華對孝若的感情。
當年晉華為了嫁給孝若,也求了她與先皇許久。
那時他們,原本是想讓晉華嫁給胡家那個孩子的,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胡家又是大秦有名的清流世家。
未想晉華會對當時還未高中的孝若一見鐘情。
為此甚至不惜斷食,損害自己的身體,直到得償所願才終露笑顏。
她怕丹陽骨子裏也跟晉華一樣執拗。
可此刻——
面前少女依然乖巧地在替她剝橘子。
聽到子陽喊她,也沒像以前似的那麽激動,而是神色平靜地站起身,與人回了禮,喊了聲“表哥”之後,便又重新坐回到床上,繼續給她剝橘子了。
從始至終,她都沒有一點過激的反應。
老太後和自己的女兒晉華長公主對視一眼,彼此都悄然松了口氣。
看來丹陽這次是真的想明白了。
既然丹陽想明白了,那老太後對眼前這個,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孫子,自然是一點成見都沒有了。
她溫聲問蕭寒:“這陣子不是在忙考成的事嗎?怎麽還有時間過來?”
說罷。
老太後便讓人先坐下了。
蕭寒從五歲起就養在她的膝下了,十多年的陪伴,祖孫倆的感情自然十分親厚。
可以說在這個世上,除了她膝下那一雙兒女,還有晉華所生的那三個孩子之外,蕭寒便是她最親近,也最為看好的孩子了。
宮人進來送茶。
蕭寒依舊朝二人拱手一禮方才入座。
熟悉的少女就在不遠處,低着頭,一言不發剝着橘子,和從前相比,乖巧地簡直判若兩人。
蕭寒心中頗有些怪異。
但他并未把過多的心思,放于少女的身上,只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之後,便移開視線,恭謹地先回答起老太後的話:“聽內侍說您病了,孫兒不放心,便過來看看您。”
說罷。
他又仔細地看了老太後一會,語帶關切道:“您還好嗎?”
老太後聽到這話,心中自是熨帖不已。
她笑道:“哀家沒事。”
她這身體,自打先帝沒了之後,便一直不大見好,如今年紀越大便越是明顯。
大病雖無,小病卻是一直都不斷。
但這也是天理倫常。
年紀大了就要認命,老太後雖惜命,卻也從不強求。
更不會像前朝那些皇帝、後妃一樣,為了長壽就托人到處去找什麽仙丹。
她這輩子雖算不上順風順水,卻也遠超這世間許多人了。
兒女孝順、天下太平,一生榮華富貴享盡,母家也老老實實的,沒那起子混不吝的。
若說真有什麽不放心的,也不過只剩下眼前這對母女了。
只如今丹陽放下了。
老太後積壓在心裏的憂慮,也就暫且少了一半。
她彎眸笑臉,不同于平日的威嚴模樣。
此刻的她,和這世間其餘老人一樣,并無什麽不同之處,他們都習慣在最親近的人面前,露出慈祥溫和的一面。
靠在床上。
她還笑着與蕭寒閑話起家常:“你父皇信任你,把這樣的重任交于你,你要好好做,不可辜負他,還有那些支持你的大臣的信任。”
蕭寒自小便聆聽慣了老太後的話。
此刻自是颔首點頭。
正欲說話,便瞧見一只柔軟白皙的小手,輕輕拽了拽老人的袖子,把剛剛剝好的一個橘子,分了一半給老人。
另一半則給了她的母親,他的姑姑。
像是怕打擾他們說話,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并未開口說話,可蕭寒卻不受控地錯了下神。
好在也只是一剎那。
未等旁人察覺,他便已然收回思緒。
“祖母放心,孫兒省得,必不會辜負父皇的信任。”他垂眸與老太後保證道。
老太後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
自己養大的孩子是個什麽秉性本事,她最是清楚。
也正是因為清楚。
她方才不敢把丹陽嫁給他。
這孩子,日後注定要走一條艱難阻路,他的妻子也必得懂得取舍和包容,有母儀天下的能力和風範。
丹陽自小被他們驕縱慣了,哪裏知曉這些東西?
即便知曉也是不肯那樣做的。
他們也舍不得看她那樣委曲求全。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當然不希望,他們勉強在一起之後,最後鬧得彼此都難受。
就跟晉華和孝若一樣。
念及早先時候,她因為此事,還冷待過這個孫兒幾回。
老人心中頗有些自責,此刻便又溫聲寬慰了一句:“公事重要,身體也得注意,切莫不可因為公事廢寝忘食,壞了根本。”
“是,孫兒記下了。”蕭寒又同人保證了一聲。
他畢竟不怎麽擅長說這些話。
何況葉初雨還在這邊。
蕭寒坐了少頃,見祖母的确無事,便先起身告辭了。
老太後也未曾攔他。
蕭寒走前。
餘光無意識的,往身後瞥了一眼。
黃衣少女依然側坐在床上,并沒有朝他離開的方向看過來。
蕭寒蹙眉。
卻也只是一剎那的光景,他便又收回視線、斂起情緒,闊步往外走去。
蕭寒走後。
葉初雨方才悄悄松了口氣。
幾個男主裏面,蕭寒給她的壓力是最大的,畢竟是下一任皇帝,無論是手段還是心思,都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葉初雨以前玩游戲的時候,就很怕跟蕭寒相處,現在成了“葉初雨”之後就更害怕了。
生怕蕭寒那敏銳的性格會發覺什麽。
此刻見蕭寒離開,她只覺得,僵硬的脊背都變得松軟了不少。
她又跟之前似的,笑着和老太後說起話。
葉初雨以前就慣會哄老人,家裏的長輩都喜歡她,此刻老太後就被她哄得笑不可遏。
屋內再次變回先前其樂融融的景象,氣氛比剛剛蕭寒在的時候,好多了。
蕭寒聽着身後傳來的笑語聲時,已經快走出內殿了。
忽然聽到熟悉的笑語聲,他腳步微頓,濃黑的長眉也不自覺緊蹙了一下。
近侍王續候在殿外。
眼見自家殿下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步子,不由詫異喊道:“殿下?”
蕭寒這才回神。
他斂起思緒,重新擡腳往外走,并未把葉初雨今日的這番異樣,說與任何人聽。
走出殿外。
王續跟在蕭寒身後,窺探其面色,只當是那位丹陽郡主又做了什麽。
他并不知道先前寝殿之中發生的一切。
此時自是不敢說話,低着頭,老老實實跟在人身後,直到快走出壽康宮的時候,方才疑惑地往身後看了一眼。
“何事。”
蕭寒餘光瞥見,淡問一聲。
王續忙收回視線與他回道:“沒、沒事。”
可他臉上的表情,哪裏像是沒事的樣子?
蕭寒不由皺了眉。
他本就生得威嚴,更不用說這樣沉着眉看人了。
王續見他這般,也不敢再瞞,壓着嗓音回道:“奴才只是奇怪,今日丹陽郡主,竟然未曾追出來……”
以前他們還沒走出壽康宮,就能聽到,那位丹陽郡主在身後追喊他們的聲音了。
蕭寒聽到這話,腳步微頓,似是也想起了這些舊事。
他亦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可身後除了那些各司其職的宮人之外,便再無旁人的身影了。
回想她今日迥異于以前的态度。
他不知道葉初雨又想做什麽,是真的喜歡上別人,放棄了,還是別的……
他也懶得理會。
因為她,他已經惹了許多非議了,能遠離這個是非,他求之不得。
“不必理會。”
高大的玄衣青年說完,便淡漠地收回視線,未再理會身後諸事。
“去吏部。”說着他便先行闊步往外走去。
王續自是連忙跟上。
……
葉初雨在宮中待了三天。
這三天,她住在蕭溫闌以前的長樂宮,一日三餐卻都是留在壽康宮陪着老太後用的。
除此之外。
她還見了許多人。
當今天子鹹和帝,“葉初雨”的舅舅,她是見到最多的。
鹹和帝孝順。
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到壽康宮,陪着老太後用晚膳。
葉初雨最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怕他。
雖然這位鹹和帝的性子十分溫和,并不是那種暴君,但和一國之君坐在一起吃飯,這是葉初雨以前夢都不敢夢的事……這放在現代,不就是跟國家主席一起吃飯嗎?
她什麽身份啊?
哪來這樣的面子啊。
她怕得要死,還不能表現出來,那天就連吃到可口的禦膳,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不過吃了一頓之後,葉初雨就變得自如起來了。
鹹和帝是個好皇帝、好兒子,也是個好舅舅。
丹陽作為他唯一一個外甥女,他自是十分喜歡的。
何況如今丹陽還跟變了個人似的。
不僅不再纏着子陽要他娶她了,還把母後每日都哄得高高興興、合不攏嘴,那一身病體都減輕了不少。
他這一高興,自是又賞賜給葉初雨不少好東西。
何況他雖然每日都會過來,但他身為一國之君,政事繁忙,每日其實也待不了多長時間,有時候囫囵吃個飯就又得去忙了。
葉初雨看見他時的壓力,自然也就沒那麽多了。
除了鹹和帝之外。
這幾日還來了不少後妃。
太後生病,對于後宮衆人而言,簡直是最适合刷好感度的副本了。
今天這個美人、才人過來送東西,明天那個嫔主、貴人想過來侍疾……葉初雨其實還挺想看熱鬧的。
她以前就喜歡刷那些宮鬥劇。
每次吃飯,都恨不得端着飯碗,坐在電視機面前看,可惜每次都會被葉斯然嘲笑,以至于她一次完整的都沒看過。
現在有機會看現場版的宮鬥,葉初雨自是十分激動。
可惜——
老太後嫌吵,沒見。
除了當今繼後和賢妃,太後允許她們過來侍疾。
這兩位是如今後宮之中位份最高的,也是争儲争得最厲害的。
浮華路中,除了蕭寒之外,最有望争儲的便是大皇子和五皇子,繼後生的五皇子雖然還年少,可畢竟是正宮嫡子;至于賢妃生的大皇子,又是鹹和帝的第一個兒子,作為長子,這其中父子的感情,自是也有些不太一樣……
而這兩位一個是正宮、一個是潛邸時,就跟在鹹和帝身邊的老人,之前還管過一陣子的後宮。
可以說無論是能力,還是背景都十分相當。
起初葉初雨知道要見她們的時候,別提多激動了,她想看看這樣兩個死對頭,碰面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
可真的見到了,葉初雨才發現這種級別的人,就算宮鬥也不會讓人看出來。
身份在那。
何況又是在老太後的面前。
反正葉初雨在壽康宮的這幾天,每次見到這兩位,她們都是客客氣氣的。
至于對葉初雨,她們就更客氣了。
送來吃的、玩的不說,還叫來不少皇子、皇女陪她玩,生怕她無聊。
其實也是借着她的關系,讓這些不是很得老太後喜愛的皇子、皇女,過來刷刷存在感。
可以說葉初雨在宮中的這幾日,幾乎沒有一刻得閑。
唯一讓她高興的是,這幾日她各式各樣的禮物收了不少,還在宮中的制造局做了好幾件她想要的東西。
原本她還挺擔心做不出來的。
可等拿到手的時候,她就知道,她真的是太小看古人了,他們雖然并不一定懂這是什麽,但他們的厲害絕對能讓你十分咋舌。
怪不得古人能創造出這麽多精美的東西。
有那麽一刻——
葉初雨甚至都想留在制造局,跟着那些工匠師傅,好好學點本事,這以後出了游戲,不得炫死她那些朋友們?
……可她就連什麽時候能出游戲都不知道。
“郡主,您怎麽了?”
束秀手裏捧着幾個盒子,跟在葉初雨的身後,總覺得郡主自打從制造局出來之後,情緒就有些不太高漲。
這幾日郡主總是高高興興的,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是宮裏的工匠師傅,做得不滿您的心意嗎?”她小聲詢問。
想想卻又覺得不太可能。
剛剛郡主拿到手的時候,別提多高興了,還試圖跟那個師傅學點手藝,倒把制造局的那些工匠師傅都給吓壞了,紛紛跪下,直呼不敢。
“……沒,工匠師傅做得很好。”
葉初雨輕聲道。
“那……”
聽到身後再次傳來,束秀滿含困惑的聲音。
葉初雨不等她詢問完,便先收斂起心中的情緒,笑着與她說道:“沒事,我就是有些想出宮了。”
這話倒不是假的。
她的确有些想出宮了。
宮裏再好,對她而言,也像一個牢籠一樣。
雖然她不用遵守那些規矩,可她還是忍不住每日提心吊膽,生怕被人發現。
“回去跟外祖母說下,我們明天就出宮去,正好外祖母的身體也好的差不多了。”
還有一句話,她剛剛沒說——
她有點想裴時安了。
每次想家的時候,她就格外想他,想待在他的身邊。
即便什麽話都不說,就那麽安安靜靜,待在他身邊,看着他也是好的。
也不知道他這幾日都在做什麽。
身體好了沒?去學宮上學沒?還生沒生她的氣?
不過她給他做了這麽多好東西,他就算真的還在生氣,看到這些禮物,應該也能消氣了吧?
葉初雨心裏想着這些事,思緒渙散的,慢慢行走在宮道之上。
從制造局出來有兩條路,一條大路,一條小路。
葉初雨這幾天見人見的,都有點變社恐了,生怕走在大路又碰到什麽人,又得跟他們虛與委蛇聊天。
她想也沒想,就拉着束秀走了那條小路。
走着走着,葉初雨忽然聽到,前面傳來一陣壓低的說話聲。
壓低的男聲聽着有些熟悉,葉初雨下意識循着聲音看過去,就瞧見幾日不見的蕭寒,就在不遠處的長廊下面站着。
他今日依舊是一身玄色錦服,此刻正低垂着眼眸,與面前的內侍說話。
冬日陽光斜照在他的身上。
高大的男人站在漆紅色的長廊之中,不知聽到什麽,正攏起眉心。
冷不丁看到他。
葉初雨第一個反應就是跑,她實在不想跟蕭寒有過多的往來。
可還不等葉初雨有所動作,就見遠處,忽然有一道淩厲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
那一剎那。
葉初雨清晰地感覺到了,一股凜冽的殺氣。
霎時間。
別說逃了,葉初雨只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開始變得僵硬起來,甚至有一股子寒氣,正一路從她的脊背往上竄。
徹骨的發涼。
腳像是被粘在了地面上,她連動都動不了。
這就是她讨厭跟蕭寒接觸的原因。
這個男人的氣勢實在是太強大、也太淩厲了。
此刻她就覺得頭頂,像是被人高懸了一把利劍,只消一下,那把利劍就會直接刺下,讓她命喪當場。
這讓她根本不敢呼吸。
她僵着臉和身子,徒勞地站在原地。
好在很快,頭頂那一把利劍就消失了。
在那把利劍消失的時候,葉初雨幾乎是下意識的,微白着小臉,倒退了兩步。
她輕輕喘息。
把先前屏起的呼吸也給悄悄吐了出來。
“您沒事吧?”
束秀手裏拿着東西,不好攙扶,只能以身軀替人作為依靠,語氣關切詢問葉初雨。
先前離得遠,她又站在葉初雨的身後,并未瞧見前面的情景,此刻擡眼看去,也只瞧見蕭寒一人。
“二皇子?”
冷不丁瞧見這位二皇子,束秀也有些驚訝。
此地偏僻,也不知這位二皇子在這做什麽,但驚訝過後,她不由又擔心起來。
雖說郡主如今變了許多。
但誰也無法保證,她單獨見到二皇子的時候會如何,上一回太後和長公主都在,可如今就二皇子一個人……
倘若……
束秀心裏滿懷擔憂。
也期盼着二皇子可以快些走,免得郡主再起心思。
可今日也不知道怎麽了,這位二皇子竟一直在那站着,不僅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還一直盯着郡主看。
束秀一時憂心忡忡。
葉初雨倒是總算緩過來了。
她也看到了。
視線在蕭寒的身邊一頓,那個原本站在蕭寒面前的人,這會已經不見了。
葉初雨猜測自己怕是打擾蕭寒做事了,而他此刻故意留在那邊等她,想必也是為了這件事。
心裏有點沒底。
但迎着蕭寒不動聲色地凝視,知曉此刻她若不過去,依照蕭寒那個多疑的性子,恐怕是不會善了了……
真是糟心。
早知道走小路會這樣,她還不如剛剛走大路去,就算被他們拉着唠家常,要她幫忙刷好感,也好過直接面對這位祖宗啊。
現在還看見了不該看見的……
也不知道蕭寒會怎麽收拾她。
葉初雨心裏一點底都沒有,但也知道繼續這樣待着,沒有絲毫用處,她深吸一口氣後,咬了咬牙,還是擡腳走了過去。
就算蕭寒再不喜歡她,再疑心她,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對她做什麽。
當“葉初雨”也有當“葉初雨”的好,畢竟她身後除了相府和長公主,還有太後。
現在的蕭寒可賭不起。
“表哥。”
走到蕭寒身前,葉初雨垂着眼簾,輕聲喊人。
他實在太高了。
葉初雨站在他面前的時候,連夠他的肩膀都有點困難。
即便低着頭,葉初雨也能感覺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帶着探究和審視,還有那撲面而來的強大氣勢。
葉初雨知道,其實想要打消蕭寒的懷疑,她應該裝瘋賣傻下,或者跟蕭寒鬧一場。
但蕭寒實在太聰明了。
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根本不敢多做什麽。
生怕多做多錯。
于是她選擇沉默不言。
蕭寒并未應聲。
他比葉初雨要高很多,此刻正低垂眼眸,負手于身後看她。
——當日的那抹怪異,再一次從他的心中湧現出來了。
記憶中那個,每次看到他都會面露激動和欣喜的少女,此刻竟安安靜靜低着頭,站在他的面前。
這幾日也沒有像從前那般,故意出現在他可能會出現的地方,來堵他的路。
蕭寒這幾日很忙。
他并沒有主動去探詢過她的消息,可她的消息,卻總是如影随形伴随着他。
這些日子——
宮中議論最多的就是她。
無論是那些侍人,還是他那些皇弟、皇妹……
他們都很吃驚葉初雨的變化。
驚訝她的性格改變,也詫異她這次竟然沒再像之前似的,一個勁地只知道圍着他打轉了。
就連王續也悄悄去打探了一番。
蕭寒并不想理會這些事,也懶得去管葉初雨的變化。
于他而言——
葉初雨能消停,不再圍着他打轉,他求之不得。
沒想到今日竟然會在這碰到她。
此處偏僻,鮮有人來,若不然,他也不會特地挑這個地方見人。
未想會在這碰到葉初雨。
蕭寒眸光微沉。
他不想去理會葉初雨的怪異。
他只想知道葉初雨是什麽時候到的,還有她,剛剛都聽到了什麽。
蕭寒沉眸看她,他的腦中閃過無數思緒,最終還是松開了負于身後的手,淡聲問道:“去哪了?”
葉初雨回他:“去制造局了,讓宮裏的工匠做了點東西。”
蕭寒往她身後看了一眼。
果然瞧見她身後的侍女手裏,拿着一堆東西,用盒子裝着,倒是也看不出是什麽東西。
束秀怕他以為郡主是故意來找他的,忙道:“殿下,我們剛從制造局出來,郡主這幾日見人見太多,有些乏了,方才想着走小路,并不知道您在這。”
她說完又道:“我們這會便要回太後那了。”
這話也是想提醒郡主,太後和長公主還在壽康宮等着她呢。
可千萬別再鬧出什麽不該鬧的事了。
要不然郡主這些日子的改變就全都沒用了!日後無論是太後娘娘還是長公主,都不會再相信她了。
蕭寒聞言,沒有說話,只是又收回視線,看了眼前的葉初雨一眼,見她依舊低着頭,沒有說話的意思。
他皺了皺眉。
但最終,他還是側讓開身子。
從始至終。
他也沒有問葉初雨剛剛看到了什麽,葉初雨自然也不可能傻乎乎搶着去回答了。
蕭寒讓她走。
她立刻帶着束秀走了。
走遠了,她還能察覺到,身後蕭寒還在看着她,那抹審視也依然還在……
葉初雨不知道他是在審視什麽。
為她的改變?
還是為剛才那個她并未瞧清的內侍?
好在很快就可以拐過彎了。
拐過彎,就不用再經受蕭寒的注視了。
“回去就跟外祖母說出宮。”葉初雨小聲嘀咕道。
這次——
她是真的一點都不想留了。
束秀這會聽她這麽說,也連連點頭,她也覺得郡主還是快些出宮吧。
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省得郡主看見這位二皇子,又生出那不該有的心思。
“……不過二皇子怎麽會在這?”束秀奇道。
葉初雨聽到這話,神色未改,腳下步子也沒變:“誰知道。”
她并未把剛才那個內侍的事說與人。
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拿的是攻略劇本,又不是宮鬥劇本,蕭寒要做什麽,關她什麽事?
何況她也的确沒看清那個內侍的面容。
看到蕭寒的那一刻,她就傻眼了,誰還有心思去看他面前,究竟站着誰啊?
總算拐過彎了。
遠離身後的視線,葉初雨徹底松了口氣。
而另一邊——
葉初雨走後不久,先前那個消失不久的內侍,又悄然回去了。
“殿下。”
年輕內侍立于蕭寒面前,低着頭,十分恭謹。
日暮黃昏。
斜陽落在玄衣男人的身上。
蕭寒依舊望着葉初雨離開的方向,淡聲問道:“如何?”
內侍低聲答道:“那位侍女并未瞧見,至于丹陽郡主……屬下聽她的意思,好似也并未察覺出不對。”
蕭寒沒說話。
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卻于身後輕輕搓揉了幾下。
這是他慣有的想事的動作。
內侍見他遲遲未答,不由道:“可要屬下……”
“不用。”
“既然未曾察覺就不必管,以免打草驚蛇,葉初雨的身也不是那麽好近的。”蕭寒說罷,又囑咐一句,“日後少出現在她面前。”
內侍自是連忙答是。
二人就此分開,直到出了此處,蕭寒看到自己的貼身近侍王續候在外面,他未理會,走了幾步,方才淡聲吩咐一句:“派個人去制造局問下,葉初雨都讓他們做了什麽。”
“诶?”
王續愣了愣,有些沒反應過來。
直到那道淩厲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淡聲問他:“有問題?”
王續這才回過神。
他連連搖頭:“沒沒沒,奴才回頭就去問。”
他就是有些吃驚,殿下竟然會主動問起,那位丹陽郡主的事。
殿下不會……
是真的被丹陽郡主如今的變化,所吸引了吧?
想到這陣子宮中議論紛紛的事,王續就忍不住瞪大眼睛、咂舌。
……
翌日清晨。
葉初雨告別太後和長公主。
老太後自是十分舍不得自己這個外孫女。
原本就是心肝肉,如今換了性子,她自然更加喜歡了。
這會她便萬分不舍的,握着葉初雨的手說道:“怎麽才住幾日就要走了。”
葉初雨自然不能說自己急着去見裴時安,也不好說自己怕見到蕭寒,只能随便找了個借口:“……我就是有點想我自己那張大床了。”
“你啊——”
老人只當她是貪戀外面的熱鬧,不想窩在這個宮裏,倒也沒說什麽。
外頭的人都想進來。
可在這個牢籠裏掙紮的人,卻都想出去。
晉華是。
丹陽是。
她也是。
雖然不舍,但老人也沒再阻攔,只握着她的手又輕輕拍了拍:“過完年,記得和你娘來宮裏住幾日,也陪陪我這個老太婆。”
這是從前就有的事。
葉初雨自然不會拒絕,連忙笑着答應了。
走前還哄了老人許久,連連保證下次一定多住幾日,這才在老人和蕭溫闌的注視下,由侍女簇擁着往外走去。
她健步如飛。
是真的盼着快些離開這邊。
目送她離開的鮮活身影,太後眼中有溫和慈愛的笑意,直到瞧不見了,她方才回頭看了眼身邊的女子。
見她同樣眉目柔和,倒比從前多了許多生氣。
自打知曉孝若以前的事之後,晉華不是整日在生氣,就是整日死氣沉沉的,哪有過如今的娴靜?
老太後心中寬慰,握了握她的手,溫聲說道:“走吧,今日天氣不錯,去院子裏走走。”
蕭溫闌自是不會反對。
扶着老人出去。
兩人沒少說葉初雨如今的改變。
“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位佛祖、菩薩顯靈,倒讓丹陽變了這般多,回頭得去寺裏好好還個願才行。”
老人喜歡禮佛。
而禮佛總伴随着諸多心願。
早前太後禮佛之際,就替母女倆許過不少心願。
蕭溫闌從前不信鬼神,如今卻也覺得母後這話說得在理,她想了想,說:“我去吧。”
太後也沒說什麽,只說了句“好”。
母女倆慢騰騰的,走在壽康宮的花園之中。
片刻之後,老人忽然又開始舊事重提了:“如今丹陽都變了,晉華,你還非要繼續這樣折磨自己嗎?”
她已經一腳踩進棺材了。
如今放不下的,也就只剩下這個女兒了。
看着身邊女子再次僵住的臉,太後面露無奈般,輕嘆了口氣:“你若對孝若還有情,就回去與人好好過日子,我看孝若對你也不是沒有意思;你若真的放下了,那就跟人分開,以後你們彼此過自己的日子……如今這樣算什麽樣子?”
太後說着又看着她嘆了口氣:“孝若這些年也不容易。”
這要是放在以前,恐怕她才起個頭,蕭溫闌就得當場黑臉了。
但或許是因為這些日子,葉初雨的改變,和對她的親近,讓蕭溫闌整個人都變得柔軟了許多。
此刻聽到這話。
她雖然下意識,還是有些不大高興,卻也沒有出聲阻止。
“你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丹陽和長渡他們想想。”
“父母鬧成這樣,你讓他們幾個孩子怎麽辦?”
老太後使出了殺手锏。
蕭溫闌聽到這話,果然神色微變,片刻之後,她紅唇緊抿了一下,終是松了口:“……您讓我再想想。”
她跟葉遠聲牽絆了大半輩子,哪裏是一時半會就能徹底想開的?
……要近,還是要遠,都得需要時間。
生怕老人還要再提,蕭溫闌皺着眉打斷:“不提他了。”
老太後知她不喜,到底沒再開口。
母女倆繼續慢悠悠的,在院子裏散着步,冬日清晨的陽光正好,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蕭溫闌一邊扶着老人,一邊慢步走着,忽然很輕的說了一句:“我如今別的都不怕,我……只怕雨兒。”
“怕什麽?”
老人詫異看去。
蕭溫闌輕輕抿住紅唇。
過後,忽然望向先前葉初雨離開的方向,輕聲道:“如今這一切都太過美好,我怕它只是鏡花水月,一觸即破。”
其實還有一句話她沒說,也不敢說。
她總覺得如今的雨兒和以前相比,太不一樣了,就好像……
換了個人。
……
葉初雨自出了壽康宮便立刻上了馬車。
華美的馬車一路朝相府疾馳而去,一如她此刻歸心似箭的心,等馬車駛離了皇宮,看着那巍峨宮牆在她身後,一點點退遠……
葉初雨總算放松下來。
而另一邊。
蕭寒也已經知道葉初雨離開的消息了。
彼時他正在政事閣處理政務,知曉葉初雨離開,他也并未多加理會,直到王續壓着聲音同他說道:“殿下,奴才已經打聽過了,郡主前些日子,的确讓制造局做了幾件小玩意,昨日是去取東西的。”
他說着便把從制造局那邊拿來的圖樣,遞給蕭寒看。
“就是這幾件。”
蕭寒接過看了一眼。
圖上圖樣幼稚,卻也新奇,并非尋常所見之物。
他仔細看了一會之後,還是無法辨認出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這是什麽?”
他皺眉問,實在看不出這是什麽東西。
王續低聲回道:“奴才也不知,不過聽制造局的那些工匠師傅說,這叫做什麽跳跳棋、飛行棋……聽着倒像是玩的東西,是郡主特地吩咐他們做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說罷。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接着之前的話,輕聲說道:“郡主還特地囑咐他們,要做得精美一些,說是要拿來送人的。”
後面的話。
王續越說越輕,說着還悄悄看了蕭寒一眼。
蕭寒卻未曾注意到。
聽他這樣說,又翻看了幾頁圖紙便未加理會了。
他原本也不想理會葉初雨做什麽,只是想看看她昨日究竟真的是路過,還是什麽……
看來這次真的是他多慮了,她的确不是故意來找他的。
懶得理會她想做什麽,蕭寒把圖紙扔還給王續,便繼續低頭翻看起手中的公文。
王續接過之後,卻猶豫着沒有立刻離開,他看着蕭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殿下……”
蕭寒頭也不擡:“說。”
王續看着他,小聲道:“您說,這會不會是郡主特地做給您的?再過陣子就是您的生辰了……”
眼見殿下翻看公文的手一頓。
他又接着說道:“郡主這次如此大張旗鼓,若是真的送給您,那咱們是收還是不收啊?”
蕭寒擡頭。
審視着王續的臉,他皺眉不喜:“你在想什麽?如今這樣簡單的問題,都要來問我了?”
聽出殿下話中的不喜,王續立刻埋下頭,小聲道:“……奴才知道了。”
說罷。
他又為自己小聲辯解了一句:“奴才就是擔心……”
“擔心什麽?”
蕭寒依然皺着眉,面露不解。
王續卻猶豫了一會,才敢接着把後面的話,小聲說出來:“宮裏的人都說郡主這次改變這麽大,其實是想對您欲擒故縱,吸引您的注意。”
“這不正巧您讓奴才去打聽……”
“荒唐!”
蕭寒當即沉了臉,手中的公文也被他用力摔在了桌子上。
王續被這一聲吓得立刻跪了下去,嘴裏直呼“奴才知錯、奴才知錯!”
看着顫顫巍巍跪在地上的內侍,蕭寒的臉色還是不大好看。
但王續畢竟是從小跟着自己的內侍,蕭寒也沒想着真的要處置他,只依舊臉色難看的,同他說道:“以前怎麽樣,以後還怎麽樣。”
“日後再想這些有的沒的,就滾去外院伺候。”蕭寒又沉聲說了這麽一句。
王續當即點頭應是,他可再也不敢了!
“出去吧。”蕭寒發了話。
王續立刻點頭哈腰,他站起來就要往外倒退,又被蕭寒喊住:“把這幾張紙拿走。”
“诶!”
王續連忙又小跑過去,拿走圖紙。
見殿下這次是真的沒有別的吩咐了,他一路往後,快要退至門外的時候,他想到一樁事,又低低喊了一聲:“殿下。”
蕭寒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再度擰眉。
他面色依然不快。
王續也不敢擡眸直視,只依舊弓着身,與人禀道:“之前萬玄來報,說是長公主給稷下學宮的胡院長,送了一封引薦信。”
稷下學宮為國之棟梁培養之處。
其中不僅有不少優秀的學子,還有不少世家官宦子弟,與朝中衆人密切相連。
但這也是一處,不能讓他們這些皇子沾染的地方。
這是正事。
蕭寒不由正了神色:“她引薦了誰?”
王續答道:“是那位裴溪裴姑娘。”
蕭寒一愣,有些驚訝:“……竟是她。”
但一想姑姑與裴家的恩怨,他不禁又皺了眉。
王續察言觀色,輕聲問道:“要不要派人去看着點裴姑娘?”
當年殿下負傷逗留南地之時,曾被這位裴姑娘所救,他們這些殿下的身邊人,都十分感激這位裴姑娘。
也知殿下對裴姑娘的心思。
果然。
蕭寒并未否決:“讓萬衡跟着。”
說罷,他又添了一句:“勿讓人察覺,尤其是姑姑那邊。”
這陣子姑姑對他的态度,是越來越不好了。
他可不想讓她知悉此事。
“是,奴才這便去吩咐。”王續說着,見遠處青年再無聲音,知曉是沒有別的吩咐了,便也未再多言,弓着身往外退去。
很快。
殿內便只剩下蕭寒一人。
無人說話,殿內一時變得靜悄悄的。
蕭寒先前動了怒,但他向來很能守得住自己的心,只過去一剎那的時間,他便又緩和好自己的情緒了。
重新拿起那一道公文審看起來。
只是回想先前王續說的話,細思這些日子,葉初雨的變化,他又很淺的擰了下眉,管她葉初雨是不是欲擒故縱,他不接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