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我用了幻形術,幻成松鼠跑去他營中。
我端端正正坐在他桌上,與他四目相對,苦苦勸他:“戰場上生死難料,我已經向監院取得首肯,只要你願意,随時都可以回來,修道之人超然物外,從此與俗世紛争無關,與陳國蜀國也無關,你只需潛心修道,繼續做那個快活的你。”
他搖了搖頭說:“母親尚在,既然我已經回到陳國,她希望我在軍營裏謀個一官半職,莫要再去修那些玄而又玄的勞什子了。”
我知道他母親一向對他管束甚嚴,當初他在學堂的時候就提過。我心中無奈,道:“你母親的期望,我懂,可你不是還上有兄長嗎,她又何必把全部期望都放在你身上?”
憂林直直地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開了去:“兄長……”
我急道:“前鋒和旁的職位不一樣,尤其危險萬分,說不定哪天就命喪黃泉了,你向母親解釋,她顧惜你的性命,未必不會準允。”
憂林用手輕輕拂過佩劍,道:“曾經我用它辟邪,結界,如今我使劍,只會殺人。十年了,你猜它渡過的亡魂又有多少?”
他眉頭皺得太多,以至于那裏已經形成了兩道溝壑。
我想着他或許接受不了一下子退出行伍,需要從長計議,于是讓他來山上跟我同住,就謊稱受傷需要休養。
他眼睛亮了一瞬,突然話也多了起來,問我山上景色如何,是否同當初後山一樣也有竹林,可只過了幾瞬,他的聲音就又低了下去。
此番對話就此不了了之。
沒想到十天後,陳軍突然突襲我軍據點,那時我正在帳中和同僚議事,突然聽到外間嘶喊聲,馬蹄聲,慘叫聲一片。我連忙撲向最近的佩劍,拿起武器出帳迎戰。
那混亂的中心,正是憂林當頭騎着駿馬,帶着一衆兵士,刺刀一樣攪進我們軍營。他滿目肅殺,一手抓着缰繩,一手提劍劈砍,所過之處,鮮血飛濺,慘叫連連。
我軍正是炊飲時間,地上鍋竈柴火,湯湯水水翻得一地。失掉警戒心的兵士根本反應不及,眼看就要潰敗,将軍下令:“撤!”
戰争裏逃命自是兵家常事,我法力低微,但隐遁術使得已入化境,幾息之間,已經移到山上。回頭一看,憂林仍在帶兵追擊,每趕上一人,便揮動解首刀。有些人死時還怒目圓睜,但腦袋已經被割下來扔進他馬背上套着的袋子裏。
陳軍向來治軍嚴厲,人頭是要拿回去論功行賞的。只是我看着袋子裏面露出的濕漉漉的糾結纏繞的頭發,想起那年寒冷的冬夜,我和他靠在一起,看到敵軍的人頭滾落在地時那一刻。
當夜,陳軍攻破我軍據點,殲滅五千,而後退回他方據點。憂林被大将軍誇贊忠心,升為偏将軍。
我幻成兔子再一次潛入他營帳,憂林彼時躺在榻上,煙霧缭繞,正吸食逍遙散。
軍中常有人服用此物,據說可以産生幻覺,放松心情,但此物也是師門禁忌,因為久用傷身。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準備把器物收拾起來,但屋子裏已經充滿煙氣。
憂林勾了勾嘴角,倒像是覺得多此一舉了,問我:“介意嗎?”我說不介意,于是他繼續往煙鬥裏加了一勺。
我問他:“你從何時開始用起逍遙散了?今日突襲大勝,何以還憂愁煩悶?”
他聽完,似乎不解我何意:“勝敗又有什麽區別呢。不過是次次搏殺,夜夜驚醒。今日僥幸,留得項上人頭尚在罷了。”
“原來你也與我一樣疲倦啊,憂林。我常常在想,這樣打來打去,到底有什麽意義呢?”我說。
他也長嘆一聲,說:“是啊。”
我看到煙霧從他口中散到空中,最初還有形狀,盤桓之後,漸漸消散無形了。仿佛他積壓已久的痛苦,也靠着如此,一口一口地排解出去。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終于把腦子裏思量已久的想法說出來:“憂林,你做我的道侶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只要是道侶,也不受敵國關系影響,師兄弟都還會待你一樣。”
他想了很久,最後問我,如果監院已經首肯了,他可以直接回去,為何還要舍近求遠呢。
我沉默苦笑了。是啊,舍近求遠,舍近求遠,答案明明就在我眼前,但我也寧可不信。繞這麽大一圈,但也難以轉圜人心。
最後他像是突然想要解釋什麽,問我怎麽從來不問他,那夜究竟是為什麽突然消失。我說也曾暗自揣測緣由,但如今千帆已過,這些都變得不再重要。
他于是什麽也沒說。
我想我的道心還是不夠堅定,所以才會有“我執”。我總覺得他猶猶豫豫,沉浸在泥沼裏,難以下決斷。但有時候,不做選擇,也已經是一種選擇。
從此我再沒去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