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後來的日子原來竟還是和往日一樣,并未像我想象中那樣,變得憂思難解,也并未變得可以腳踩祥雲,上天入地。
我從軍中卸下了職務,回到學堂專心修道。
跨過道觀門檻的時候,想起當年,某日和憂林一起從後山回來的路上,拐過一個彎的時候,突然發現道旁開始零零散散坐着猴子,陰陰沉沉地盯着我們。不過這山裏有猴子,也是常見的事。
憂林抓緊了我的袖子,我把自己隔在猴子和少年中間,兩人步伐變得越發小心翼翼。可不巧的是,越往上走,聚集的猴子越來越多,而且開始躁動起來,我心裏也越發緊張。
師父說過,遇到一兩只猴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遇到猴群。何況我們倆身上連根木棍也沒有,血肌肉骨,如何與尖牙利爪相抗。
某一瞬間,人和猴群之間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我倆開始拔腿狂奔,猴群也在後面緊追不舍。
憂林看着瘦瘦小小,卻沒想到跑起來極快,不一會兒就跑到了我前頭去,還一邊回頭看我一邊喊着“快!快跑!”
那如何是能想跑就能跑得快的,我鉚足了全身的勁兒,只覺得長這麽大從來沒跑這麽快過,可身後猴群的聲音已經近得可聞,甚至不敢回頭看。
只看到前方憂林偏飛的衣玦和他回頭的側臉,兩旁深林綠色匆匆而過。
忽然少年跨過了一個門欄,然後就停住了,我擡頭一看,前方竟已是我們道觀,修得肅穆清幽,大門是木頭和石頭做的,還雕了些飛鳥叢獸。
他就站在門後,朝我喊着“快啊!”不知道怎地,我覺得那門後的氣氛仿佛都不一樣了,像是隔着一層淺淺青灰色紗簾的另一方世界。他站在那裏,仿佛一尊神祗。
我趕緊沖刺了起來,猛地跨過了那石板門檻之後,緊跟身後的猴子們突然都停住了。那道門像是一條界限,人和猴遵守着一些不言自明的規則。
猴群們都坐了下來,一些停在遠處,一些停在近處。但都又恢複了那般安靜的嘴臉,仿佛之前從未激烈地追逐過。我倆都松了口氣,這時候才有空打趣起彼此來。
如今學堂裏還是像曾經一樣,旁邊有一個蓮花池,遠處是幾間同樣簡單但肅蕭的殿,只是少年們一茬一茬更替,來來去去。
我忘了時間到底過了有多久。
直到有一天,從新入院的少年們身邊經過,聽到了一首格外難聽的曲子,像柴門關合地吱呀聲似的,撓得人心裏一緊。我連忙抓住那個哼歌的少年問他,“你是陳國來的?我院從戰時起就不收陳國的學生了。”
他像是被我吓了一跳,周圍的小少年們紛紛笑了,說:“那仗早就打完了,前年就結束了呢!你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嗎?”然後忽然又意識到不該對師叔語出不敬,蹦跳着趕忙跑走了。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我忽然好奇憂林如今怎樣了,也想聽聽陳國那個伶人唱的歌,就向監院拜別,出門雲游了。
輾轉來到他故鄉,是座頗為繁華的城池。這些年,我要麽在山中,要麽在軍中,還是第一次來陳國。一切看起來都又熟悉又陌生,新奇得緊。
經過酒樓的時候,我會猜想憂林是否恰巧在樓上飲酒,不對,我未免也把他想得太好了點,或許是和女子在哪裏鬼混也未可知。
徘徊良久,卻發現這座城池之大,我并不知道該去哪尋他。向鄉民打聽,他們卻都紛紛搖頭,表示不知道什麽“憂将軍”或是“憂校尉”。短短三年,關于戰争的一切仿佛都已在他們記憶裏抹去。
凝神靜想了一會兒,拿出銅錢,算了一卦:乾卦。于是擡腳往城西北方向走去,越走越荒僻,直到停在一片墳茔前。
這怕是有哪裏不對,定是我學藝不精,于是又起一卦,得一困卦,象曰:入于幽谷,幽不明也。得此爻者,有喪服之災。
雖是不祥,但卦象不可一概而論,許是家裏哪位親人葬在此地吧。
沿着小徑一塊塊碑檢視起來,直到目光定在一塊碑上——“憂林偏将軍之墓”。這碑立得極簡單,端端正正一塊薄薄的石板,像他一樣清瘦端方。邊角長時間被雨水浸潤,長出了一些青苔,幽綠幽綠的。
斜陽透過樹蔭,斑駁地籠罩着這一小方埋骨之地。
墓碑上詳細記錄了他的生平,xx年入院進修,xx年入行伍,xx年帶領前鋒軍隊的時候,被流箭射中,高燒十幾日,終是不治。
短短兩行,我反複讀了多遍,仍然想象不出當時情形之慘烈。這墓地如此安靜,連一絲聲音也無。
旁邊還有一座荒草更深的墳,連墓碑都有些殘破,隐隐約約看出上面寫着“先兄xx之墓,憂林敬立“。他們的名字,只差了一個字。
忽然想起,憂林消失的那晚,那年輕陳兵被挂在書樓上的頭顱也消失了。監院曾派人尋找,無果,而後不久兩國宣布開戰,此事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聽聞陳國素有傳統,戰時每家每戶,必有一人充軍,若父死,則子繼,若兄終,則弟及。世世代代,直至盡頭。
地上暖黃色的殘陽光暈,漸漸泛出了絲絲血色。
我拜了三拜。書上總教我們“道法自然”,若這就是你的道,是不是該當如此,順其而為。
“我來晚了,憂林。” 你如今身隕魂消,是不是終于可以逍遙了。你沒有回答過為什麽,原來只是因為人世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可又忍不住猜想,若我當初沒有拐去那片樹林,會不會你此刻仍坐在這世上某座茶樓裏飲茶?
林間忽起朔風席卷而過,吹得樹枝翻飛作響,似在笑我愚鈍。
道不為萬物主宰,我想去操縱它的欲心,想讓你放下一切,與我同途的執着,只是自生妄念。
天地渺渺,無人應答。
大約百年後,某日,我突然無端端回到師門那座山,從下面一步一步登上來。望着那扇道門,仿佛看見了一個少年,隔着青灰色般的紗簾,在向我招手,“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