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近來我總是睡不好,想起許多從前的事。
憂林這人話少,卻總喜歡哼一些陳國小曲,聽着奇奇怪怪的,帶着陳國的地方特色,而我這人呢,喜靜。
按說也無妨,無非就是在我看話本子的時候多點話外音罷了,但奈何每次總有那麽一首曲子,難聽得格外令人無法忍受,曲調像爛掉的柴門不斷開合的吱呀聲一樣,我懷疑是他唱的難聽,或是他跟我有仇。
但他否認了,說這個伶人寫的曲子就是這樣,不信讓我去陳國聽任何一個人唱的,都跟他唱的一樣。
最奇怪的是,每次我挑出來的他唱的最難聽的曲子,都是同一個伶人做的,于是我改為跟這個素未謀面的伶人有仇。他聽完笑了,說這正好是他最喜歡的伶人。我看他并未因我咒罵這位伶人而生氣,于是反而覺得他有趣起來。
後來我們逐漸親近,于是也想用我愛看的話本子荼毒他,可他好像對看話本子這件事天生就提不起興趣,只想讓我讀給他聽,可我也懶得一字一字讀,于是每次就撿些重點,把來龍去脈講給他聽,他卻是聽得津津有味。
說讓我以後去山下小鎮那個粽子攤隔壁擺個話本子攤,這樣就可以一邊講話本子掙錢,一邊轉頭把錢給粽子攤,等于免費吃粽子。
一晃三年,外間漸漸有傳言說我國和陳國的形勢越發緊張,或許要打仗了。但身在學堂裏的我,對這些并沒有太多的憂慮,好像山外發生的故事,離我們還很遙遠。
轉變的開始,是一日夜裏我被尿憋醒,走出寮舍,突然被外面冰天雪地的冷風給吹了個激靈,去茅房的話還要走上好大一截路。我暗忱了一秒,腳步一轉,拐往旁邊的樹林準備速戰速決。
于是抹黑溜到一棵樹後,尋思着往灌木叢高點的地方移兩步,好稍稍遮掩一下,卻腳下突然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聽到一聲“嘶——”。我吓得魂飛魄散,後退了兩步,才看清是一個男子躺在地上,傷得很重的樣子。
我手足無措,給他下了個止血咒,為了防止他亂動影響傷勢,又下了個定身咒,然後飛奔出去找人幫忙。巡照道長來了之後,看清那人穿的衣服,立刻發了傳音咒給監院。
不消片刻,突然整座學堂周圍,亮起代表最高警戒的法網,金光暴漲,平地而起。
所有人都被集合到院子裏,大家都竊竊私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而我被帶到一邊,被細細查問遇到這個男子的細節。
半個時辰後,監院帶着一名官員模樣的人出現,說我國大臣帶着機密文件趕路前往前線,秘密留宿在我們學堂,沒想到消息不知道為何竟走漏了。
這名敵軍潛入學堂準備竊取機密,奈何我們陣法重重,他離去的時候不慎觸碰了陣法,這才被傷到。若是真讓他順利把機密盜了出去,我方損失慘重。
我仿佛做夢一般,不可置信,跟剛剛被睡夢中搖起來的憂林靠在一起,他安慰我道:“還好你沒被傷到,否則可不堪設想。”
臺上那個大臣一揮手,就有手下兵士将那個受傷的敵兵拖出來,他看起來也不過年方二十,身體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害怕,在夜色中微微發抖。
這情緒不知道是會傳染還是怎麽地,我感受到憂林的身體突然也抖了起來。而這抖動,又在那敵兵被枭首示衆,鮮血噴湧而出地那刻,戛然而止。
那年輕的士兵頭顱滾在地上,頭發濕漉漉地披散下來,正好遮住了他的眼睛,可我莫名有些不敢看他。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連自己是怎麽回到寮舍的都沒注意到,甚至也沒注意到憂林當晚是如何消失的。
很快我因為擒住敵軍,截下密信這等功勞,被破格提了三級,直升了第六級,成了正式仙君。
十日之後,我就完成了得道受戒儀式,脫下了學堂的衣裳。當晚大醉,回到寮舍裏躺下,聽到篤篤篤地敲窗聲,開窗一看,是憂林風塵仆仆的樣子。
我讓他趕緊進來,問他去哪了。他靜了一刻,對我說,他要走了。家中召他回去繼承家業,父母之命難違,即刻就要動身。
“可是,你日日勤學苦練,為什麽突然要回去繼承家業?你不是一心向道嗎,難道這些轉眼都可抛下?”我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他仿佛也被問住了,皺了皺眉:“我從前心裏只有道,是因為家中對我是如此安排的,我覺得修道也沒什麽不好,就一直修了下去。可是回去繼承家業,也沒什麽不好吧?”
這倒也是,我相信以他的天分能力,不管在哪裏,都能過得好。
可是修道一途,不同于其他,只有極少數人,或許極具天資,或許極具運氣,能夠得堪大道,飛升成仙。成仙後,不僅壽命比凡人長幾百年,而且凡世紛争,都與之無關了。絕大多數人,一旦中途放棄了,就基本不可能再回到此途。
他用手撐住桌面,看上去思緒煩雜,眼下青黑,過去十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的樣子。
我仍想勸他留下:“為什麽一定要回去呢,如今陳國和我國開戰的話,你回去了,亂世裏萬一被卷入風波,連自身都不能周全。留在這裏,至少道家屬于世外之地,仍有一份清淨。”
他張了張嘴,仿佛想說的很多,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最後擠出幾個字:“可是…我做不到。”
我就突然洩了氣。
言語在此時顯得多餘且無力,而我所做的無謂地勸說越多,他的掙紮也越多。
我不願再給他徒添煩擾,于是問他行李怎麽辦,要帶走什麽。他才終于從那種兩難地混沌地取舍裏解脫了出來,露出一種暫時的輕松神色。他說:“只用帶幾件衣服用具走就行了,剩下的你幫我處理掉吧。”我說好。
而後他飛快地收拾了一個包袱,挂着佩劍,離開了我們居住三年的寮舍。
我環顧四周,這段時間置辦的東西,牆上的挂畫,手作的竹椅,日日習練的黃符紙,木劍,穿戴的道服道冠,這些此刻全都失去了主人,像廢墟一樣環繞在我四周。
連同我也,像兩根筷子丢失了一根之後,突然被剩下的那一根一樣,不曉得該何以自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