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溫和抑制
溫和抑制
生化實驗室的燈光白得晃眼,雲予靠在牆邊仰首望着扭曲的天花板,緩了片刻,随後慢慢将注射器中餘下的半管液體全部推進自己的身體。
蒼白的嘴唇輕輕顫動,印着一道鮮紅的齒印。
室內放置了幾個需要恒溫的培養皿,雲予看了一眼挂在牆上的溫度計,确定室內溫度宜人,才再度合上那個齒痕,調動痛感強行放松冷到緊縮的脊背。
用過濃度過高的抑制劑就是這樣,極度畏寒,忍一會就好了。
雲予一向是個能忍的人。
他也不是一開始就有條件申請到強效抑制劑。在被聘入研究院之前,只有一間昏暗的屋子,和一些自制的簡陋提純設備。
曾經每一個發情期,數不清的日夜,他都忍下來了,可這次他忍了一會兒又覺得,本可以不用忍的。
如果不是段霖拿走了他的抑制劑的話。
人在精神脆弱的時候,總是習慣找一些東西來埋怨,段霖成了那個“怨靈”。
雲予使着僅剩的一點力氣摸出手機,進行操作之前卻發現段霖倒先拿着強效抑制劑的臨床數據來質問了。
他頓時好像又長了一點力氣,果決地将段霖劃進黑名單,判了無期。
哭死在他面前都不會拉出來的那種。
還好,畏寒的症狀幾分鐘後便消失,只是緊随其來的卻是翻江倒海般的病理性神經痛。
腦袋,肌肉,內髒,凡是神經密布的地方都像被猛獸咬住撕扯過一樣,雲予漸漸靠不住身後的牆體往下滑,再也握不住手機。
半小時後,雲予衣衫整齊地拉開實驗室的門,絲毫看不出變化,他還是那個做任何事都游刃有餘,完美無瑕的雲首席,除了嘴唇上那道可以忽略不計的裂口。
宋川一直守在門外,從雲老師進去到出來裏面什麽聲響都沒有,他以為高濃度的抑制劑對于雲老師這種頂級omega來說和普通抑制劑沒差,便急忙上前彙報。
“雲老師,前線指揮部急電!”
雲予松開門上的扶手,将将找回身體的平衡:“接到辦公室。”
和前線指揮部通話時是不會有第二人在場的,等待連線的空隙,他給自己來了一針營養劑。
很快,視訊接通,季城出現在鏡頭裏。
比起上次的潦草,這次季元帥簡直可以用狼狽來形容。
軍帽歪斜地挂在頭頂,軍裝上多了幾個洞,季城語速極快的切入正題。
“雲予,昨夜我親自帶領部隊潛入烏拉山脈準備奇襲,但是聯盟的軍隊一夜之間突然更疊了武器,相當頂尖的仿生技術,戰力千倍增長,我方一大批戰鬥機甲嚴重損毀,我已經連夜讓人運回去研究院了,你準備安排人員接收。”
季城語調平淡,和國會議員開會一樣,仿佛昨天那場激戰他并非參與者,而是旁觀者。
雲予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下來。
戰局已然出現了變化。
深思熟慮後,他果斷做出決定:“這樣治标不治本,我需要親自上前線看看敵方的新武。”
像是觸發了神經機關,季城幾乎沒有遲疑:“不行,你是omega。”
雲予垂眸。
又來了。
alpha的狂妄自大果真是不分場合。
“Omega怎麽了?”雲予隔着投影和屏幕上的那個人對視,聲音冷到了冰點,“你們alpha不也要等着omega給你們送武器?”
季城愣了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馬上要進入發情期,這個關鍵時刻我不會讓你冒這個風險。”
看着雲予沒有融化半點的表情,季城權衡了一會兒做出退讓,“發情期結束之後,我立刻讓人去接你。”
雲予對這個答複并不滿意,皺起眉:“兩個月?”
季城取下帽子拍了拍上頭的灰,重新戴好,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笑容依舊自信強大,像是不曾落過下風。
“昨天只是個小意外,帝國擁有十六星最精銳的部隊,兩個月還是等得起的。”
退一步海闊天空,雙方算是達成了一種微妙平衡。
斷線前,季城抛開帝國元帥的身份不談,私人地向雲予表達了一下關懷。
“雲予,必要時候不要推開段霖,保護好自己,活下去,勝利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兌現承諾,你信我嗎?”
雲予在他熱切的注視下淺淺點頭。無論他曾經對alpha有多少偏見,至少這一刻,他除了相信別無選擇。
一番舌戰,雲予有點口渴,他按下內線接通宋川。
“一杯水。”他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舌尖忽地品到一絲鐵鏽味,需要別的什麽東西壓一壓,于是又道,“一杯水,蜂蜜水。”
雲予抿下最後一滴蜂蜜水,得出了一個消極的結論——
科技不是萬能的。
抑制劑能壓下omega體內信息素的躁動,卻無法根除omega對信息素的渴望。
對抗發情期先兆是一個不能有一點疏忽的過程,雲予這幾天都住在公寓裏。
這天他比往常晚了許多到家,剛到樓道就發現了害他晚回家的罪魁禍首。
“雲予……”段霖叫他,聲音讷讷的,語氣絲毫不見發信息來質問的強硬。
網上重拳出擊,現實唯唯諾諾,就是段霖本人。
這一刻雲予似乎得了聯覺症,視覺感知到的東西牽動了其他感官。
冷熱交替,神經痛,脫水,虛弱,一整天的負面感知一口氣湧了上來,在雲予腦海裏叫嚣着上去給他一巴掌。
段霖逆着光站在樓道裏,身影在黑暗的包裹下更顯高大,手上卻拎着一個小巧精致的淺藍紙袋,像大學城邊精品文具店裏那種小情侶會喜歡的禮袋,然而和段霖放在一起看上去十足違和。
每次段霖的手邊出現這些東西都有奇怪的事情要發生,譬如震驚宋川三萬年的草莓便當盒。
雲予定了定神,按下胸中失控的情緒:“走開。”
說着要去開門。
“誰準你不打招呼就來公寓堵門?”
段霖似乎很委屈:“過來之前我給你發了消息,你又把我拉黑了……”
雲予鼻腔發出一聲不屑的氣音,無論段霖表現得多麽無知且無辜,這都是他應得的。
惡魔不會因為失手滅世就被上帝原諒。
現在上帝并不想看見段霖,并希望他有多遠滾多遠。
“你不懂拉黑是什麽意思嗎?我以為我的态度足夠明晰了,拉黑代表着我單方面駁回你的一切訴求,如此上門你不覺得無禮嗎?”
雲予的聲音在樓道裏襯得空靈,聲控感應燈随之熄滅,他看不清段霖的臉,單聽聲音雲予就能想象到他現在眼眶有多濕。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把這個給你。”
段霖雙手扭捏着獻上紙袋,藍色的緞帶纏繞修剪整齊的手指泛着流光,系成一枚蝴蝶結。
視覺上模棱兩可,像是禮物除了禮物本身,還包括了獻禮者。
“裏面是什麽?”雲予沒接,謹慎地朝段霖挑了挑下巴。
“溫和抑制劑。”
“溫和?”
雲予一時間不知該說他天真還是無知,壓抑天性從來不存在溫和的手段。
察覺到雲予的懷疑,段霖連忙加強推薦力度:“我找了學校醫學院的權威教授幫忙,這是他們改良過的特別配方!”
“怎麽特別了?”
段霖猶豫了一下,開口時總覺得有些別扭:“他們提取了我的信息素……”
氣氛一時凝固結塊,仿佛一切都靜止了,只有空氣中一些難以言明的旖旎在緩緩流動。
往抑制劑裏添加alpha的信息素,然後注射進omega體內。
而後還是那個清冷的聲音先打破寧靜。
“你的……信息素?”
“嗯,我們信息素的匹配度很高,這樣不用标記也可以起到安撫的作用,更溫和地幫你度過發情期。”
雖然不知道是哪個奇人想到了這個辦法,但聽上去的确可行。
同時也存在一個巨大的問題,并非技術上的,而是倫理。
除了攝入方式不同,這樣和接受臨時标記又有什麽區別?
這分明就是假性标記。
雲予不明白段霖為什麽願意做到這份上,他的腦回路無人能懂,恐怕個中原因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段霖,你還記得自己的底線嗎?你只标記心愛的o,即便是假性标記。”
藍色蝴蝶結被指甲刮出一根長長的綢絲,段霖呆在原地,雲予從他眼底仿佛窺見了直達靈魂的震顫。
段霖被黏在地上似的,每一下腳步的挪動都顯得艱難,嗓子也短暫地失聲了,嘴張了數次都發不出聲音,像是雲予提出了什麽宇宙起源之類的哲學問題,無言以對。
直到最後他定定地看着雲予,眼裏似有光亮起,有什麽難以訴之于口的東西正叫嚣着呼之欲出,兩人相視默了半晌,他喑啞着開口:“雲予,其實……其實我——”
看穿段霖的踟蹰,雲予暗自嘆了口氣,選擇直接打斷他,替他開這個口:“不用不好意思拒絕,我知道你的答案,段霖,存有憐憫之心的确是你和其他alpha的不同之處,但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以後也不要再操心我的事情,這不是你能管的,我自己能解決。”
随着雲予一字一句的勸誡,段霖的眸光一點一滴黯淡,剛剛燃起的一點兒火星瞬間被撲滅了。
雲予在人前永遠風輕雲淡,像萬能的神主一樣,仿佛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他解決不了的問題,再大的麻煩,他彈彈指尖就能搞定。
雲予轉身要走,卻被人拉住了手腕。
段霖的手掌幹燥,溫暖,和omega冰涼的體溫反差強烈。
雲予深不見底的視線落在那只握住他的手上,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斷肢。
段霖倏地松開手,仿佛受了驚吓。
對于雲予那一記眼刀,他接受良好,不痛不癢,只是被自己的動作吓了一跳。
他發現面對雲予時,他總是不受控地想要突破他們之間的距離,像被一根無形的繩牽引着,又像光之于葵,氧之于人,一場始于本能的追逐。
“為了帝國。”段霖喉嚨幹澀,突然蹦出一句緣由,“你是帝國最優秀的研究員,是開啓戰争勝利的鑰匙,帝國需要你,帝國的子民也需要你,所以……別拒絕我好嗎?”
段霖的眼睛很通透,能直接望進他心底,所以雲予知道他所言非假。
并且這理由乍一聽,很合理。
也許他真是一個愛國愛民的四好公民。
雲予在門口站得筆直,直到段霖覺得眼睛有些酸時,雲予終于有了進一步動作。
他擡起右手握拳,斜交在左肩,朝段霖致了個軍禮。
“段霖,我謹代表帝國子民、軍方感謝你所做的貢獻。”
雲予突如其來的鄭重讓段霖受寵若驚:“不,不用謝。”
随即又垂下眸子。
其實他也是帝國子民。
“不過很晚了,我要休息了。”雲予倚在門邊下逐客令。
“啊?哦。”
上一面還享受無盡殊榮,下一秒又變成了普通路人,段霖有些落差感,他朝電梯口走去,步伐緩慢穩當,三步一回頭,像在走T臺。
在又一次回頭發現雲予仍只是靠在牆邊時,他終究還是沒忍住:“……你不請我進去喝一杯茶嗎?”
雲予輕拂衣擺,視線随意落下:“不了,沒燒熱水。”
“……”
連敷衍都不想敷衍他一下嗎?!
段霖忿忿地按下電梯按鈕,可他一點兒都生氣不起來。
面對雲予,很多用道理解釋不清的事情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他也搞不懂。
就像得知雲予即将度過一個艱難的發情期,想要幫他,救他,安撫他,當然也是情理之中。
送走意外之客,雲予進了家門。
說要休息當然是場面話,那只是用來趕客的借口,現在遠不到雲予休息的時候。
按照原定計劃他得進書房繼續工作,只是走到書房口卻不由自主地看向二樓。
研究院分配的公寓是複式的,只是二樓雲予嚴令禁止任何人踏入。
雲予推開了左手邊第一間屋子,空氣裏有一些灰塵,他打開燈,空空蕩蕩的屋子輕易顯出全貌。
裏面除了一些基礎的家家具,幾乎沒有別的東西,除了牆邊的橡木置物架上放着一副女人的畫像。
那女人極美,神态和雲予有幾分相似。
畢竟這畫像是雲予參照自己的臉畫下來的,畫像裏的女人是他的母親。
而這間屋子,是他的“巢穴”。
他在一團“沙發”形狀的東西上坐下,內裏的填充物比棉花還要柔軟,随着他身體放松逐漸下陷,填充物争先恐後的将他包裹,像躺在母親的懷抱裏一樣。
雲予勾了勾手指,藍色的蝴蝶結徹底散開。
看着禮袋裏的熒藍色試劑,頸邊的脈搏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
這一刻,他好像忽然感覺到了人們常說的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名為“渴望”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