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周敘白畢業後做了不少事,除開創業,本地各行各業亦有涉及,包括但不限于健身房,餐飲等。
眼前這家店顯然就是他的。
池漁坐在警察局,忐忑思索,他出現保護她,究竟是因為認識她,還是因為想維護自己店的名譽呢,不過,如果是為了店面,應該選擇将這件事壓下去,讓他們和解才對呀。
但鬧來警察局,倒也可以宣傳一波其店對猥瑣男的零容忍,吸引更多的女性顧客。
怎麽好像怎麽想都有點道理啊……
片刻後,池漁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放棄,腦袋一歪,後靠牆面,作發呆狀。
太難了,哭過後的大腦極其疲憊,轉動緩慢,她無力探索如此複雜的人類命題。
“不舒服?”
見她這樣,身旁人側身,朝她看過來,他袖口微卷,嗓音清冷,像清晨的一縷薄霧。
池漁微微不适應,這還是兩人認識以來,第一次正常對話……盡管背景是警察局。
她慢吞吞搖頭,表示自己沒事。然後看眼裏面,忍不住問,“那個人會怎麽處理呀?”
周敘白淡聲,“他沒有構成實質性傷害,估計只能拘留幾天,再罰點款。”
池漁:“哦。”
周敘白又擡眸看她一眼,正色,“抱歉,這件事是我們的失職,剛才情急之下報警也沒有經過你的同意,我向你道歉,為表誠意,我會讓她們退你會員費,然後我個人贈送你另一家健身房的一年期會員卡,那邊監管比較嚴格,發生這類事件的可能性相對會更小。”
池漁一時怔住,沒說話。
原來他不是只能一個兩個三個字往外蹦呀。
他們坐在長條凳上,池漁一側的手習慣性搭在上面,很近很近的前方便是周敘白撐開的手掌,他手背青筋分明,指骨嶙峋突起,很有力量感,為他增添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好像超越了正常距離,又似乎只是她的錯覺。
池漁輕笑,“我第一次聽你講這麽多話哎。”
“沒想到,你還挺會安撫顧客的。”
她情緒調節極佳,只是上頭時略有些控制不住,如今已能夠開玩笑,除了那眼睛依舊澀澀的,應當是哭多了。
她着重加重“顧客”兩個字,偷偷觀察周敘白的反應。
見他神色如常,池漁聳下肩,說不清是什麽感受。
她甩甩頭發,将這思緒抛開,繼續說,“其實就算你不報警,我也是要報的,”她胸口郁結的那股氣又不管不顧竄上來了,“什麽人嘛,得不到就毀掉,簡直是毒瘤,壞蛋,反社會人格!”
“可惜只能關幾天,這種人,真的不該放出去害人!”
池漁越說越激動,手往下狠狠一拍,“啪”得一聲,響在周敘白就放在她旁邊的手背上。
她還下意識順手摸了兩下。
這什麽東西,滑溜溜的。
池漁低頭一看:啊啊啊啊。
“對不起對不起,”她趕緊握住他的手,跟哄小朋友那樣吹了幾下,“疼不疼啊?”
“要不我再給你吹吹吧,或者,或者我去買冰袋。”
“池小姐。”周敘白手微僵,抽回的動作頓了一下——因為池漁牢牢握着,他輕易扯不出來。
周敘白看了池漁一眼。
池漁:“?”
默了默,周敘白問,“……手。”
池漁:“啊?哦,哦哦哦。”
她趕緊松開,舉至身側,“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只是有點好摸,熱熱的,暖乎乎的,沒忍住……
周敘白:“……”
“算了。”他站起身,無聲撚了一下指尖,“池小姐,我們店的員工會在這陪你,答應你的賠償也由她轉交,我有點事,先走了。”
池漁:“啊?”
周敘白微微颔首,他是真的說走就走,大步流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留戀。
待那抹背影消失在拐角,池漁忍不住撇了撇嘴,什麽嘛,就被碰一下手,而已,好小氣哦。
哎,看來真是她多想。
救她,也只是為了店着想,而已。
-
周敘白離開後并未回家,而是轉道去了Monica。
這個點沒什麽人,他在吧臺邊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
沒過一會,莊熠聞訊趕來。
“怎麽回事啊敘白,你竟然主動約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周敘白瞥他一眼。
來人滿面春風,可見這段半路湊合的婚姻于他而言并非苦果。
“說說吧,”莊熠敲敲桌子,也給自己要了杯酒,“什麽事需要找我傾訴?”
莊熠等這一天真的是等得太久太久了。
周敘白這人,看似溫和,其實內裏就是塊冰,捂不熱的。
高高在上,傲慢,冷。
這些都是他的底色。
莊熠有時候想,這丫就是命太好,長成這樣腦子還好,女娲捏他的時候一定用了十足十的偏心,反正肯定沒考慮過他們這些普通人的死活。
但他周敘白就算住天上又怎樣,還不是有俗世的苦惱,還不是要約兄弟出來喝酒。
莊熠等啊等,等到花兒都謝了,周敘白還是沒有開口。
他耐心耗盡,坐不住了,“不是大佬,你這到底說不說啊?”
周敘白晃了晃酒杯,仰頭,喉結滾動,将剩下那點酒一飲而盡,他站起身,将外套穿上,回頭睨了莊熠一眼,“誰告訴你,我有話要說了?”
靠!
莊熠怒了,“那你喊我出來幹嘛?”
周敘白意味深長:“腿長在你身上。”
說完,他微不可察輕勾了一下唇角,邁步向外走。
莊熠氣得也撈起衣服就走,結果0還沒兩步,便被服務生攔住,“先生,您還沒結賬。”
莊熠:“……”
他指周敘白那杯,“他結了嗎?”
服務生無辜臉:“也沒有。”
莊熠閉眼,深吸一口氣,怒罵,“周敘白,你個王八羔子!”
浪費他一晚上的感情!還浪費他兩百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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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池漁相較而言,便沒有那麽輕松了。
從警察局回到家,她本就身心疲憊,長久不運動的肌肉微微泛酸,有點疼,而管彤和池致遠更是恨不得刨根究底到親歷現場。
管彤說,“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騷擾我女兒!”
池致遠附和,“可不是,我要是在,直接給他一拳!”
池漁猛吸一口氣,神情難掩煩躁,“爸,媽,你們先出去好嗎,我想安靜一會兒。”
管彤和池致遠只當她被吓着,還沒緩過來,忙說,“好,好,你洗個澡,早點休息,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啊。”
房門被他們輕手輕腳帶上,像是生怕吵到她脆弱的神經。
待池漁确定,門外的腳步逐漸遠離時,她終于卸下滿身的力氣,雙手呈大字型,向後仰倒,翻身,抱着枕頭陷入柔軟的被褥,無聲哀嚎。
原因無他,主要是因為在回來的路上她接收到了第五次畫稿的修改意見。
這是她之前接的一單商稿,最近才交,但不同于以往好說話的甲方,這次這個簡直稱得上吹毛求疵。
從人物下巴太尖,到景色不對勁,再到這個飄下來的發絲好像有點少……
種種細節被他扣了個遍。
但這些,池漁其實都有認真對照過,是完完全全按照他那邊的要求畫的呀。
不滿意改就是了嘛,池漁其實很好說話的。
但這人吧,就跟永遠講不清需求的老板一樣,問題不一次性說,每次池漁問還有別的嗎,回答都是沒有,但下次總又能找出新的“毛病”。
池漁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她曾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折騰她,但跟雲舒一聊,才發現這家就是這尿性,換誰都一樣。
雲舒安慰她,“忍吧,這家錢多,忍得苦中苦,方為……”
池漁接,“方為忍者神龜。”
雲舒:“好嘞,我的龜寶。”
池漁:“滾吶!!!”
她努力調整心情,畫到半夜,又檢查了好幾遍,覺得再無任何可挑刺的地方,終于顫顫發送,忐忑等待自己的宣判。
五分鐘後。
對方:“要不還是第一版吧,我突然又覺得那個更好一點。”
看清這行字,池漁險些眼前一花,她深吸一口氣——忍,忍個屁!
這樣寂靜的夜晚,連月亮都安眠了,她卻還在這裏,為生計而努力,最關鍵的是,這努力毫無意義。
如果第一版就可以,為什麽又要讓她改來改去。
難道就因為錢多,就可以這樣捉弄她們這些小畫手嗎。
看她們被耍的團團轉很開心是嗎?
是不是很好玩很有意思,是不是手上那點權力不用就癢得難受!
池漁怒火攻心,心裏飄過一萬句髒話,輸出删除輸出删除,最終,她憋紅一張臉,忍了又忍,懷着無比屈辱的心情緩緩打下兩個字,“好的。”
好?呵呵。
好個球,好個鬼,好個錘子。
她一點都不好。
池漁眼眶莫名發酸,她怎麽一點血性都沒有,這麽包子。
上班時覺得公司鄙視鏈明顯,自己一個小運營處在最底端,毫無價值,現在辭職,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卻還是要壓着脾氣,被迫和不喜歡的人周旋。
她為什麽要活成這樣。
為什麽要活得這麽讨厭。
她就是個廢物,人生的好牌全都打得稀巴爛。
嗚嗚嗚……
深夜emo,注定失眠。
池漁睡不着,穿上衣服,悄悄打開房門,再路過客廳,朝奧利奧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打開門,出去。
晚上的風格外涼,又沒什麽人,正适合她現在的心境。
……
周敘白去了趟公司,将積壓已久的工作理了理,代駕剛停好車離開,他此時恰從地下停車場走出來。
一到地面,便望見活動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裹着睡衣,臃腫一團,像個湯圓。
哦,還是個望月憂傷的湯圓。
周敘白輕笑,本欲上樓的步伐偏轉,“這麽晚,你在這幹嘛?”
小姑娘見狀,頭一擡,朝他露出一個笑。
很難形容的表情,感覺比哭還難看。
周敘白:“還在為白天的事……”
“不是。”池漁其實沒想過會碰見任何人,更別提周敘白,她正在憂傷,沒空追究他的陰晴不定,只拍拍身側,很是大方的問,“坐嗎?”
夜風溫溫柔柔,有點冷,池漁說完,吸了吸鼻子。
周敘白沒動,維持站在他面前的姿勢,略微皺眉,“你一個女孩子,大半夜在這不安全,走,我送你上去。”
他嗓音有種被酒液浸潤過的沙啞,被涼涼的冷風一吹,又帶了點不自覺的冷意。
池漁突然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
無論是氣場,生活,還是閱歷。
她腦中閃過一道念頭,仰頭問,“周敘白,你今年得有三十了吧?”
周敘白聞言氣笑了,“我在你心裏就那麽老?”
池漁撇嘴,“反正肯定比我大。”
周敘白挑眉,沒否認。
池漁兩手托臉,悶頭看兩人幾乎抵在一起的腳尖,語氣苦惱,“為什麽網上那些人年入百萬那麽容易,我就不行,可我其實又不要那麽多,我不貪心的,只想賺一點點錢,”她比比劃劃,哭哭唧唧,“可是就這樣,卻還是要給甲方當牛做馬,任憑搓磨……”
原來是被工作給傷了。
周敘白:“你現在本職畫畫?”
池漁:“嗯……”
周敘白:“剛開始?”
池漁再次:“嗯……”
周敘白了然,“那正常,以後被搓磨多了,你就習慣了。”
池漁傷感不起來了,猛的擡頭控訴他,“你講話好難聽。”
周敘白扯唇,笑,“過獎。”
池漁不明白之前還拂袖離開的人現在怎麽又願意在這跟她進行這些無營養的對話,但……嗅到空氣淡淡的酒氣,池漁想,大概是酒意醉人吧。
酒是個好東西。
可以趁虛而入。
趁周敘白不清醒,池漁仰臉,特別誠懇得問,“周敘白,你天天在家,都不去上班,你不會焦慮嗎,雖然你看着似乎不太缺錢?但可能也只是看着啦,不過……我真的很困惑,你會偶爾有一丁點,哪怕一丁點的焦慮嗎?”
池漁今晚已經焦慮到将焦慮連說了三遍。
而她渾然未覺。
晚風陣陣,周敘白挑唇,利落吐出兩個字,“不會。”
池漁:“為什麽啊?”
她自覺心态好真是一項天賦,盡管她最近收入比上班多,但這種不安定感卻時時刻刻圍繞着她。
她想,周敘白一定有某種應對生活危機的小訣竅,所以才會答得這般肯定。
只要他肯開口,池漁握緊拳頭,暗暗發誓,她一定也要努力試一試。
她眼眸含光,看着周敘白,其中流淌殷殷期盼。
這一刻,他在她眼中,不再只是一位具有性吸引力的純粹異性,而是前輩,是導師,是為她迷茫路途指點贈箴言的貴人。
她等待着,等待着。
耐心等待着……
直到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周敘白淡聲啓唇,那音調裏分明沒什麽多餘的情緒,但池漁還是一瞬生出一股想暴揍他的沖動。
周敘白居高臨下,看向她,挑唇,“或許是因為……”他尾音上揚,腔調懶散,那雙桃花眼裏莫名透着股惡劣,“我有錢到不需要焦慮?”
池漁: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