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邢慕禾沒有發現駱子寒的不對勁,而是專注地将所有精力放在死者身上。她将用過的工具放在一邊,又拿出幾把鋒利的細刀:“死者雖被火燒過,但他的死因也有可能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駱子寒幫邢慕禾搬動了下屍體,“死因不是燒死嗎?”
邢慕禾搖搖頭:“雖然屍體已成焦屍,但仵作須得查明死者到底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這是定性本案性質的關鍵。”
畢竟意外身亡與被人謀殺,無論是查案方向還是依托律法都截然不同。
她取出邢家特制的工具,依次探向死者的眼睑和咽喉處,一番察看便有了結論。
“若死者生前燒死,睫毛尖端會被燒焦,眼睑處會顯出一種特殊外形,而咽喉處會出血,還會看到有煙灰。”
聽着解釋駱子寒湊近一瞧,死者的眼睑果然顯出異形,甚至還有些像鵝爪,而她方才所說的那些這具屍體全部符合,看來他的确是死于那場大火。
忽地駱子寒掃到死者的手,似是緊握成拳,好像不太對勁。
“死者的雙拳緊握,若是生前被燒,死者還有意識,應該會用手捂着口鼻,而若是昏迷也會自然垂落,五指應該是松開的,怎會是現在這般呢?”
聽着駱子寒的疑惑,邢慕禾忽然生出些欣慰來,以往驗屍屢屢都是她驗屍駱子寒記錄,如今他卻能與自己一起讨論疑點,這讓她突然有了種師父教授徒弟的感覺,下意識的想将自己所學的全部傾囊相授。
“真是孺子可教。”邢慕禾不禁贊嘆,而後解釋道,“但其實人在火燒之後雙手緊縮是很正常的,是因為所處高溫炙烤下皮肉萎縮變形,這一點并非判斷依據。”
“原是如此。”
邢慕禾拿起屍體旁邊的解剖刀,手指從咽喉處一路下滑,最終停下對準死者的胃部用力往深劃了幾道,不多時一股食物消化的酸腐夾雜着令人作嘔的惡臭撲面而來,邢慕禾已然習慣,不受影響地繼續手中動作,駱子寒則受不住地去一旁幹嘔起來。
“以往死後被燒的屍體因為身處濃煙密布的火場,口鼻,甚至喉處也會有煙灰覆蓋,若要證明,只能進行更深層次的解剖。”
“死者的胃部有炭灰,是生前燒死。”邢慕禾扒拉着胃裏的東西,将幾處明顯沾着煙灰的地方用竹鑷夾了出來,“人死後煙灰會随着鼻腔進入咽喉,而胃部較為深/入,此處出現炭灰則說明在火燒之時,死者還有意識,還可以正常呼吸。”
Advertisement
駱子寒吐了一陣,已經舒服很多,他緩了片刻覺得無礙,将邢慕禾所說整理一番仔細清楚地記錄在屍單之上:“那死因便是燒死了,我記下了。”
他的臉漲得通紅,聲音也嘶啞起來,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一般。
“稍安勿躁。”邢慕禾沒有擡頭,“操之過急乃仵作大忌,每一個結論都應經過深思熟慮。”
“況且,燒死也有不同原因。”
見駱子寒一臉不信,邢慕禾轉過身仔細講解道:“當人身處火場,四周都是灼燒的火光,如此高溫之下,人是萬萬承受不住的,再加上無法呼吸,常常會休克不醒,在昏迷中化為焦炭。這也是最常見的一種死因。”
“那若是被烈火所焚呢,火……燒在身上……”駱子寒忽然問道。
“會……活生生……劇痛而死。”邢慕禾不忍道,“這是火燒最痛苦的一種情況,死者在死去的時候甚至還能聽到自己的頭發、血肉被火燒發出的焦脆聲,聞到自己的皮肉被炙烤散發的焦味。”
許是意識到說得有些遠了,邢慕禾立刻将注意力轉移到屍體上,而駱子寒卻面色發青,渾身發抖,痛苦異常,握着毛筆的手也忍不住地打着顫。
邢慕禾背對着他,指了指焦屍:“駱大哥,我考考你,你知不知道死者身上這些裂口是怎麽回事?”
駱子寒遙遙看着,鼓足勇氣道:“當時死者已經被嚴重燒傷,可火場仍是一片火光,在那種極度幹燥的情況下,這些皮膚會受不了崩裂開。”
他靠近屍體,伸手指了指幾處已經破損露出內裏血肉的地方:“這幾處裂口都是這個原因。”
聽着駱子寒的答複,邢慕禾很是滿意:“駱大哥,你真的很有天賦,真的不考慮轉行當仵作嗎?有些埋沒你的天賦了。”
駱子寒露出苦笑,神情悲切孤獨,他不再說話,而是默默地站在身後看着邢慕禾繼續的動作。
“這些內髒都是鮮紅色的。”邢慕禾剖開表面皮膚,“都是證明火燒前他還活着的證據。”
忽然,邢慕禾發現死者的右側腰部有些不對勁。別處雖被大火所焚,卻依然能看出些皮肉肌理,而那裏不僅顏色更為焦黑,覆手上去也更堅硬些。
“如果死者的位置沒有動過的話,應該就是此處先接觸的大火,或許與起火的原因也有關系。”
邢慕禾又仔細檢查了下死者的全身骨骼,看死者生前是否受過傷,她發現右臂骨頭有些裂縫,忙喚道:“駱大哥,你過來看。”
駱子寒應聲過來:“此處似乎有些骨裂,但很細小,若非細看,定看不出的。”
“瞧這細痕,再結合死者的年齡來看,左不過就是這幾個月的事。”邢慕禾已然驗完,将使用的工具收了起來,準備将屍體縫合,“屍體上暫時只發現了這些,等我将屍體縫合後再檢查下,若無差錯便可将屍單交予康大人。”
駱子寒坐在桌前,從頭到尾仔細看了番屍單,眼眶裏卻忽然泛起了淚光。
“阿禾?”
“怎麽了?”邢慕禾專注縫合着屍體。
“你說這些被火燒死的人,離開的時候,痛苦嗎?”
駱子寒斟酌一番,還是選擇用“離開”二字代替那瞬間的死亡。
這句沒來由的話一出,邢慕禾手中動作一頓。
“若非立刻斃命,哪種死法不是痛苦的呢。”邢慕禾見慣了生死,倒是沒那麽容易被觸動。
這些年離奇的命案見過不少,死相奇特的屍體也時常碰到,若她面對每個屍體都要好好共情一番,她早已承受不住。
駱子寒聽了這話,默默的不再多問。
送了屍單,兩人正好碰到從案發現場回來的韓普。
“儀清怎麽樣了?”邢慕禾攔下韓普,“可有什麽不對勁?”
韓普搖搖頭:“朱捕快去調查起火的原因了。”他歪着腦袋回想了番,“似乎沒什麽異樣。”
駱子寒看見他手中的紙頁,知他有所發現便吩咐幾人先坐在大堂,待到人齊後問道:“有何發現?”
韓普将記錄着證言的紙分了類,從中抽取了幾張遞了過去,邢慕禾與駱子寒坐在一排,仔細掃着上面的文字。
“發現死者的是書院的女夫子顧虹。她是書院招收的第一位女學生,也是于夫子的首位女弟子。”
“什麽時候招收的?”
韓普回想一番:“大概是兩三年以前,于夫子力排衆議,申請女子入學堂讀書的機會,得到不少朝廷官員的贊同,但也有很多人反對,當時書院還舉辦了一場考試,若女子奪得首位便允許書院招收女學生,顧虹便是榜首。”
邢慕禾回想起那時,她還整日在府中練習拼骨之術,突然有一日邢如鶴與馮世華興沖沖地回來,拿着一厚疊文章在聊些什麽,她記得那時似乎曾有位年輕公子登門,與他們相談甚歡,後來邢如鶴還把她送進陵川書院學習了幾年。
可當時書院裏只有薛夫子一人,并沒有于自流啊。
許是當時見過,她不記得了吧。邢慕禾想起那段日子被薛夫子逼迫背誦顧虹所寫的文章,掌心貌似又感受到戒尺落下時火辣辣的疼痛。
雖是如此,她還是清楚地記得。
顧虹的文章,字字珠玑,初讀并無任何諷刺抨擊意味,但化用典故,借他言明己語,對女子入學、入仕、追求自由和平等方面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并在文中鼓勵女子要有逃脫男子束縛,家庭羽翼,獨立選擇自己人生的決心。
如今想來,當日她的文章的确影響了自己不少,邢慕禾不願在陵川受他人另眼相待,而是來濮縣擔任仵作的決定或許也源于此。
“後來,于夫子便收顧虹為自己的首位女弟子。”
“不過,于夫子還有一位親傳弟子。”韓普将戶籍遞了過去,“這位二師兄叫曲修。他家裏是陵川的富商,曲老爺想讓他科舉入仕,這才送到書院學習。不過這曲修似乎并無為官的命,幾次科舉都落榜,而且每次都差那麽一兩名。”韓普滿臉遺憾。
“曲家老爺也覺得甚是可惜,便讓他一直待在書院苦讀。起火的時候,他稱自己一直待在廚房,後來在路上碰到了顧虹,兩人發現是于夫子的房間着火,這才四處喚人過來。”
駱子寒了然地點頭,心中考量一番:“他們倆的證詞可有旁人證明?”
“這幾日書院裏的确沒什麽人,他們住的地方更是裏院,一般人不得随意進去,所以暫時沒有人可以證明他們所說的話。”
“如此看來,兩人的嫌疑可不小啊。”駱子寒翻了翻顧虹和曲修的證詞,“沒有人證,又相識多年,合謀串供也是可能的。”
駱子寒将供詞還給韓普,拿起桌上的長劍,側頭對邢慕禾道:“走吧,我們去看看儀清查的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