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裏坡上,瓦山寨外
第二十四章 十裏坡上,瓦山寨外
方幼魚站在一面整人身高石壁佛像前,大叫三聲:“開門!開門!開門!”似個悍婦一般。
然而,等了一會兒,門卻很聽話的開了。
此地在半山腰上,山卻不是青廬山,只是無雙城與罔城交界的一處山坡,叫做十裏坡。
十裏坡有十幾戶普通人家,連在一起叫做瓦山寨。
至于為什麽會取這樣一個俗透了、土透了的名字,就要問它的主人喽。
方幼魚一行人又為何會來到這裏?自然是因為得了主人的同意,否則,誰敢踏入此地一步……
青廬山雖好,卻太過高寒,不适合她大師姐安胎,十裏坡這地方……甚好。
從客棧趕來十裏坡,足足用了四個時辰,他們四個人(小柏飛被留下來看客棧)有三個時辰是坐在馬車上的,剩下的一個時辰卻是用腳走上來的,——絡腮漢子扶着他懷有身孕的夫人,方幼魚背着仍沉沉睡着的任小念。
十裏坡坡如其名,足有十裏,雖是緩坡,卻也得爬坡,沒有哪個車夫肯受這份累的。
到達這裏的主人撥給他們的屋子時,方幼魚已累的氣喘籲籲。
這種體力活,本應是她師兄來做,但她師姐不依啦,——“一個小姑娘,不遠萬裏,就為見你一面?行啊你,萬裏雲,先前只道你是個賊,偷點兒寶貝、密點兒金子,沒想到啊,偷香竊玉的事兒你也幹上了?”
那一臉絡腮胡的漢子——萬裏雲自然是有口難言,小師妹帶來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曾見過嘛!
但也不能像往日一般,與她力争、力辯、力駁,誰叫人家現在懷了萬家的骨血,是貴婦!
方幼魚呢,既愛她師兄,也愛她師姐,既不忍見她師兄苦哈哈地蒙着冤,也不能在她師姐懷了孕、氣兒不順的時候,再給她添堵,于是乎,主動擔起了背小念回家的重擔。
石門一開,她立刻就鑽了進去,将那睡夢中的小丫頭往床上一擱,這才松了口氣。
随即按耐不住跳脫性子,走走轉轉,四處打量,覺的還不錯,冬暖夏涼的,跟長安的窯洞有的一比。
又看了看她的房間,看了看師兄師姐的房間,怎麽看都不覺的這裏是個長久沒人住的地方,只道這瓦山寨的主人是個不錯的人。
在她的是非善惡體系裏,凡是肯高看她師兄一眼的人,都是不錯的人。
石門開門的口訣,便是那瓦山寨的神秘主人說與她師兄聽的,——叫三聲,再拍三下,這門便開了。
至于那什麽主人究竟是何許人也,她師兄倒未曾提過。
她與師兄、師姐若非有重大目标,須三人通力合作,方能到手,常常隔幾個月見上一面,平日裏不住在一起。
因而,總有幾個她師兄、師姐相識的人,她卻不認得。
比如,那個想通過她給她師兄傳話的宋康。
當然,她也有師兄、師姐不曉得的小秘密。
比如,她跟那李俠風亦敵亦友的奇特關系。
“一會兒說退出江湖,一會兒又說……你們到底要怎樣?”方幼魚問道。
“這次不得不退出江湖,你師姐……她懷孕了!”她師姐已然去歇着了,來的是她師兄。
“師姐懷孕呢,對你我而言,自然是件天大的大事,可這孩子早晚得生出來,不會一直呆她肚子裏,對吧?”方幼魚提醒他,孩子生出來以後,他們還是可以過從前的日子。
“就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我跟青青再次産生了隐退的念頭,這一次是真的。”
“青青還說了,若是你沒什麽別的打算,便也跟我們一起去長安吧。”
“這些年也存了不少積蓄,夠咱們後半輩子過上安穩日子。”
說話的人是方幼魚的大師兄——萬裏雲,他口中的“青青”便是方幼魚的大師姐——游青青。
這一門——青廬派到了他們這一代,僅剩下三個人。
因而,那萬裏雲便是青廬派的大師兄,游青青便是青廬派的大師姐。
實際上,青廬派代代單傳,傳到了萬裏雲這一代。
而萬裏雲呢,年輕時候色迷心竅,看上了還是蘿莉的游青青,游走江湖帶在身邊實在顯眼,便稱她也是青廬派的弟子,師父早逝,作為青廬派的大師兄,理應代為照顧師妹。
到了十八歲,他大擺酒席,三天三夜,将這師妹娶進了門。
他萬裏雲是糙漢子,來無拘、去無束,青廬一派,向來不将那世俗禮節挂心上,但事關游青青,他便上了心。
旁人家如何娶親,他便有樣學樣,該有的禮數,半點不少,旁人三媒六聘,他便五媒八聘,只要青青心裏覺得,嫁了他這麽個粗人,這輩子不虧。
方幼魚也是青青帶來的,是她幼時隔壁鄰居家裏的小女兒。
後來家鄉發生旱災,兩家人都遭了難,她們也因此失散,好多年沒再見過面。
直到有一天,她與夫君盜竊護花鈴時,意外撞見了方幼魚,便出手将她搭救出來。
在護花宮手底下救人,其中艱險,可想而知。
結果就是,救了人,但護花鈴沒有到手,——這也是他們做夜行大盜多年以來,唯一的一次失手。
自那以後,方幼魚便成了青廬派的小師妹,——跟着師兄師姐混,不挨餓、不挨打,還能學點兒真本事,跟從前的日子比,簡直可以說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
對方幼魚而言,她的師兄、師姐,便是她的再生父母。
而青廬派代代單傳這個秘密,亦是代代單傳的,唯有青廬派的人才曉得。
青廬派這一代的傳人便是萬裏雲,且只有萬裏雲。
萬裏雲不說,這秘密除了游青青與方幼魚,活着的人裏,便再無旁人知曉。
三個人夜裏做蒙面盜賊,盜來的寶貝拿到黑市上賣掉,淘換來金子,或是受雇主之命,到指定地點盜得寶貝,轉交雇主,賺得大筆銀兩。
白日裏,他們便脫下一身黑衣,換上一身便衣。
大部分盜來的錢財,都被他們用來救濟各地的窮苦人家,留下小部分,作為日常開銷。
這等行俠仗義之事做了三年又三年,三人的俠義之名便傳了開來。
青衫磊落,俠風凜凜,是為青廬三俠。
這麽多年了,知他們是青廬三俠的人多,知他們另一重身份的人卻極少,這又是何道理呢?
一來他們三個身手極好,方幼魚可能稍微差點兒,萬裏雲分派給她的通常是一些望風、探路之類的後勤工作,她不擔什麽風險。
二來被盜寶的人家要麽富貴滔天,少個一件、兩件的寶物,短時間內發現不了;要麽在武林之中極有地位,這樣的人極重顏面,家中被人盜了寶,若是坦然說出來,必然威嚴大失,索性将這事瞞下來,暗地裏尋那可惡賊人。
而那萬裏雲素有俠名,怎麽也懷疑不到他身上去。
三來李俠風有心護着他們。該幫的,不該幫的,這些年來也幫了不少。
方幼魚嘴上不說,心裏對他還是感激的。
這輩子,除了師兄、師姐,李俠風便是待她最好的人。
李俠風這個人吧,就是平日裏太兇了點兒,不會做什麽表面功夫,心地倒是極好的。
正直,善良,仁厚,這樣的品質說來沒什麽稀罕的,做到的人可不多呢。
生于黑暗,心向光明。
李俠風于方幼魚而言,便是那光明所在。
“你們……要去長安?”
聽到“長安”兩個字,方幼魚一恍神,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四歲那年,方幼魚搬着個小馬紮,坐在門口,問:“青青姐,你說咱們長大了以後,是不是能自己決定在哪裏生活?天下九州,這麽大……”
游青青比方幼魚大個幾歲,坐的馬紮,也比她的大上幾寸。
聽了這個她從未想過的問題,思了好長時間,老半天才道:“你小丫頭,腦袋不大,想的挺多……”
方幼魚忙解釋:“是我娘親跟我爹爹昨兒個夜裏吵架,埋怨我爹爹,長安來人請他做幕僚他給推了,偏來這小破地方,做這吃力不讨好的七品小縣令……”
“那你娘親是有點可憐了,”大人的人,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事,在游青青這個年紀,還不甚懂,她只喃喃自語着:“長安?詩裏說,‘弱柳青槐拂地垂,且向長安度一春’,想來是個很美的地方。長安?這兩個字兒我也甚是喜歡。”
“青青姐喜歡的,那我也喜歡。”
說罷,小幼魚甜甜一笑,心思已飄到了好遙遠的長安。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那麽笑過了。
笑的那麽單純,那麽恬淡,那麽自在,那笑裏含了無盡的向往與美好企盼,不識人間憂與愁。
那是她四、五歲時的模樣,她要想好長時間,才想得起來。
當一個月前,第一次在無雙城裏見到跨着個小包裹的任小念時,心中似打翻了五瓶六罐,百味交集。
任小念,枕霞山莊的大小姐,她已經十六歲了。
她笑起來的模樣,卻跟她四、五歲時一般無二,——單純、恬淡、自在,含了無盡的向往與美好企盼,不識人間憂與愁。
這笑容,令她羨慕又嫉妒,令她內心變的如此醜陋。
于是,她做了錯事,——偷走了她的包裹,并施計将她送進了牢房裏。
誘使她犯錯的,除了任小念脖子上那條無價之寶——海石琏,還有她那令人心動又招恨的笑容。
這一行為違背他們青廬三賊的行為原則,也在她自己的底線之下。
她很快便後悔了,去府衙塞了大塊銀子,找那獄卒子要人時,卻說人已經不在了,許是被推出去斬了腦袋。
那一刻,方幼魚又惱又恨,恨不得自個兒死了給那小丫頭賠命。
後來啊,沒想到,沒過幾天她就再見到了那小丫頭,地點仍在品茗軒。
于是乎,她故意在出門的時候絆了一下,跟她打了個照面。
這小丫頭果然心思單純,見了“仇人”,分外眼紅,根本沒想過是套路,直接就追了上去。
高牆內,一番由方幼魚主導的挑釁式的對話,為下一次的見面埋下了伏筆。
再後來,她便曉得了,這丫頭被大發善心的品善老爹收留,留在了品茗軒裏做事。
她想見她,根本無須動腦,有的是機會。
“長安,青青說,她鐘意‘長安’這兩個字,想将來去那兒養老。”萬裏雲悠悠地說道。
“養老?你們才多大年紀,就想着去養老?再者,江湖上的事,你萬大俠當真舍得下?”方幼魚反問。
“半年前,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我做不來的事,他能做。我做的來的事,他也正試圖去做。這江湖啊,早晚是年輕人的江湖。”萬裏雲慨嘆着。
“即便如此,江湖也不是你想退,想退就能退啊。”
方幼魚想不明白,為何她昔年英明神武的大師兄,會越老越天真。
“所以,需要你小魚兒的幫忙。”說罷,萬裏雲一陣為難。
“怎麽說?”方幼魚将耳朵湊了過去。
她大師兄雖外形粗蠻,卻是她見過的這世間最牢靠、穩妥的人。
她相信,她的大師兄想出來的後路,一定不會叫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