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風霧缥缈,月色正好
第十二章 風霧缥缈,月色正好
晚飯過後,夜已深了。無雙城裏家家人靜,戶戶燈熄。
每次宋康來到無雙城小游,品茗軒都會備好一處上房供他歇息。他有時會歇在這裏,有時有了更好的去處,便住到別處去。
這一次,他既不住上房,也不住別處,而是……要了任小念隔壁那間房,也就是醉佬兒長住的那個洞裏,條件是……醉佬兒這一年的酒錢他都包了!
又窮又愛喝酒的醉佬兒聽罷,喜不自勝,一口答應。
至于他的鄰居——任小念,當然也沒什麽意見。
這醉佬兒的身世是她未了的任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答應了品老板,就必得做到不可。這也是小時候,宋伯教她的做人的基本原則之一。
不過嘛,眼下實在沒得好法子,這醉佬兒思維與旁人不同,你指東,他往西,你說南,他語北,渾渾噩噩,醉醒不知,跟他溝通,實在困難!
這位中原付家的表公子——宋康見識廣博,跟他多聊聊,說不定能打開新的思路呢。
這是任小念此刻心中真實的想法。
她信任宋康,從第二次見面開始。
這位付家的表公子跟她想象中的付家人完全是兩個樣子。
她想象中的付家人……嗯,她其實只在夢裏描摹過付蕭安的樣子:身材肥短,頭大如鬥,總之是無比的醜陋。
她這番想象是有現實依據的。
傳說中,那付蕭安自小便是在南山寺長大,不好外出,不喜言語,是個古怪胚子。
任小念六歲那年便許給了這個“怪物”,又隔了兩年,在幾個表姐那兒多看了幾本市井小說,了解了“沖喜”這個詞兒,聯想到付家那個自幼孱弱的三少爺,便認定了,付家要她嫁過去,就是為了給那個病秧子“沖喜”的!
于是呢,便央求着前去南山寺送武林會盟書的宋伯将她帶上。
她發誓,若是宋伯拒絕,她這個月不吃飯,這一年也不吃飯。
小念這丫頭自小便是個倔娃兒,平時看不出來什麽,關鍵時刻,自她親娘那兒遺傳下來的倔強基因就能起關鍵作用。她這麽說了,便真有可能這麽做。
餓死了小姐,任莊主怪罪下來,他宋明遠也不好交待。
一個七、八歲的小娃兒都照顧不好,莊主不來挑斷他的手筋、腳筋,他自己便先羞憤而死了。
于是乎,宋明遠生平第一次做了不該他做的事——帶着他家的小大小姐去見她的小未婚夫。
見到付蕭安時,他已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頂着一顆圓乎乎的大腦袋,且四肢肥大,并不如傳說中是個瘦弱的病秧子。
他人正在撞鐘,看不到他的正臉。
只聽鐘聲“當、當”一聲接着一聲,跟市井小說裏寫的或悠揚或恢弘的古寺鐘聲,完全不是一回事。
任小念只道他是朽木難雕,笨到連鐘都不會敲。
人道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便混得一天活命飯,他這副樣子,若不是付家的三少爺,怕是敲鐘,都沒人願意請他的。
宋伯曾悄悄問她:你瞧那個小胖子,可不可愛?
任小念白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撇着小嘴嘀咕着:你都說他是個小胖子了,還問我可不可愛……
但,為什麽付蕭安會出現在她的夢裏呢?
日有所憂,夜有所夢呗。
但,眼前的宋康跟他的表弟完全不同。
“你覺的醉佬兒那個人怎麽樣?”任小念一邊喝着宋康沏的茶,一邊問他。
“醉佬兒?”宋康側頭凝神,似是在想醉佬兒是哪一個。
“就是你那間洞……唔,你那間房的原主人。”話到嘴邊,忙改了口。
宋康不以為意,一笑道:“确實很像個洞,除了一張硬邦邦的床,空空如也,實在很難叫人睡踏實。”
任小念眼珠子一骨碌,忙狗腿問道:“這樣吧,明兒一早我陪你去添點兒家具,這一次……不收費!”
宋康來無雙城的第一天,說他人生地不熟,缺個導游,要到品茗軒去,任小念便充當了這個導游,末了得了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從前擱在她任大小姐眼前,根本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或者說,一個足不出戶的大小姐,二兩銀子究竟有多大用處?她根本不曉得。
用這二兩銀子,她先是還了宋康那日留在馬鞍袋裏的幾吊錢,接着聽了宋康的建議,去城北的陳記裁縫鋪裏買了一身新衣,以一副俠義又可親的新面貌結識了品老爹的心上人——鐵姑娘,随後跟着鐵姑娘一起,買了不少米糧、肉菜。這二兩銀子,至今沒有花完。
宋康告訴她,二兩銀子看上去不多,在無雙城裏,卻足夠小夫妻倆一兩個月的用度。
到這時,任小念方才明白,她的勞動付出,并不值得二兩銀子。
這指路費,顯然是給多了。
宋康道:“因為咱們是親戚。”親戚之間,大可不必依常理來算賬。
任小念想了想,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大家都是親戚,日後還有再見面的機會。她欠宋康的,晚些日子再還,也是可以的。卻忘了問,為何宋康會說他們是親戚。
他們是親戚,她是曉得的。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一身狼狽,他的随行男仆阿猛便地道出了他們中原付家的身份,言行倨傲,很是讨厭。
第二次再見宋康,她之所以像見了“親人”一般撲過去,一是因讨人厭的阿猛沒有作伴,二是因宋康是個好人。在她見了不少惡人之後,已堅信了僅有一面之緣,便慷慨贈她坐騎小紅馬的宋康是個好人。
可是,他又是怎麽知道他們的“親戚”關系呢?
宋康答:“因為那條海石琏。”
任小念聽罷,下意識地摸了摸那條自幼便挂在脖頸上的海石琏,沁心的涼。但搖了搖頭,表示,她仍是不明白。
宋康便像個人生導師一般,解決她的一切疑難,只聽他道:“因為那條海石琏,天底下只有那麽一條。”
他話音一落地,任小念豁然開朗。
她為什麽愛慕李俠風?因為李俠風是天下第一名捕。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
她為什麽肯嫁萬裏雲?因為若是李俠風長的太過難看,或是不肯娶她,嫁給萬裏雲也不錯。
萬裏雲乃青廬三俠之首,九州游俠的精神領袖,萬千少女的心中偶像。
李俠風,萬裏雲,這兩個名字她從小便記得,還記得這麽清,只因他們是獨一無二的,天下不會再有第二個。
同理,她那條海石琏也是這般稀貴。
想來方幼魚也是個不識貨的,她那一包裹銀錢珠寶加起來,都不及當了這條海石琏值錢。
一念及此,便匆忙摘下了那條海石琏,握在手裏,不能丢,也沒地兒擱,正不知如何是好。
“我幫你保管吧。”說着,宋康無比誠意地攤開了他空空如也的一雙大手。
“好啊。”
信任,無條件的信任。
話音一落,海石琏落在了宋康手中。
月色下,宋康的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只不過,月色朦胧,油燈昏暗,任小念并未發現。但即便她瞧見了,海石琏的歸宿……也已成了定局。
那宋康跟方幼魚有個共同點,——到手的東西,便不會再吐出來。
“這些油燈……看着太讓人掃興了!”宋康一邊以手中長線“擊殺”着飛來舞去的蚊蟲,一邊嫌棄着這些個省油費眼的小巧油燈。
任小念知他是個會武功的,卻從未見他真正出過手。
那長線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卷繡花線,她從集市上買回,想學學尋常人家女兒,給她的俠風哥哥繡個香囊。
長線倏而騰空,倏而回旋,半空中星血點點,皆是蚊子的腹中之血。
長線沒有針頭,殺傷力竟不在任何暗器之下,直教人看的目瞪口呆。
那是般若綿指力在作怪,任小念從未見識過這門功夫,望向正在“才藝展示”的宋康,半天說不出話來。
“想學嗎?”他的手勁一收,那條長線便瞬間萎地,截去了沾血的一小段兒,安安穩穩地回到原處。
“可……可以嗎?”任小念呆呆地問着,她內力低微,不曉得能否掌握這門精妙技藝,實在是半點自信都沒有。
“日後有機會再見,我教你。”
說這話時,宋康的眼睛是笑的。他笑着看向小念,眼中的堅定與溫柔,叫人堅信不疑。
“可是,我暫時沒有多餘銀子付你,你教我……豈不是虧了?”
“不虧,”宋康溫柔一笑,指着天邊一輪被黑雲遮了大半邊的滿月,道:“月色正好,陪我去買幾盞花燈回來,如何?”
“好啊,”剛要飛身下樹,忽而又道:“這麽晚了,又非上元節,怎麽還有花燈賣嗎?”
笑意漫過眼角,雙手攬過纖腰,那宋康覺的沒必要解釋的時候,便一句話也不說。
任小念腦袋“嗡”地一聲,人還沒反應過來,腳已落了地,穩穩地落了地。
她從出生到現在,從未與一陌生男子如此肢體親密,小臉刷地一下子紅了。
想到如此朦胧月夜,那宋康根本看不清她的臉色,心中尴尬,不由地輕了幾分。
一路上,宋康走在前面,她似個小丫頭一般跟在後面,蹑手蹑腳。
半晌,那邪正不明的宋康似不經意間握住了她的小手,同時問道:“你來無雙城,可是為了李俠風?”
任小念怎麽都想不到他會突然問出這麽一句,心頭一咯噔:莫非,他方才的失禮舉動,是故意教訓于她——她這個不守婦道的付家兒媳?但,他對李俠風的情意,他是何處曉得的呢?難道,飯桌上她看向李俠風的眼神,很是露骨麽?這可不太妙。
掌心的溫度徐徐傳入心髒,她忽而意識到了……她的小手此刻正擱在宋康的大手中。
待要掙脫,一個不留神踩到了水坑,眼見就要撲地,宋康那只空閑的大手一攬,人已穩穩立住,只聽他柔聲問道:“你怎麽了?”
“霧、霧氣太大,看不清路。”她心慌意亂,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沒事的,有我在。”話一說完,他的手……反而握的更緊了。
霧氣重重,冷風陣陣,她見到樹葉婆娑,酒旗半卷,卻感覺不到半點冷意。
一路走來,月色東沉,他的腳步是那樣的堅定,他的笑容……是那樣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