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南鐵鋪,煙火餘生
第十章 城南鐵鋪,煙火餘生
鐵姑娘是個打鐵的。
她姓鐵名柔,祖上在城南開了家鐵鋪。
鐵姑娘生的不醜,當然也不算特別美。其實在無雙城裏還好,年輕時候想娶她的人不少。
只不過呢,品善老爹游歷江湖多年,見過的美人多如天上繁星,還個個都是名滿江湖的絕色大美人。跟她們相比,鐵姑娘是質樸了些。但質樸也有質樸的好,“質樸”本身便是個很好的詞兒。
千帆過盡的品善老板會用質樸這個詞兒來定位鐵姑娘給他的印象,那便說明,鐵姑娘在他眼裏是個天性純良,為人可親,不矯飾的好姑娘。這樣的姑娘,無論二八年華,還是七老八十,都是耐看的。她的樣貌,不會因時光的流逝而消減半分。愈是年長,愈是能覺出她的好。
他歡喜見到鐵姑娘。縱然她一雙手生的不夠白皙滑嫩,腳掌也比一般女子大些。
外人看來,她不是個心思細膩的聰慧女子,一雙粗手,針線活做不來,就連挑菜撿肉,也辨不出新鮮好吃的那一堆。跟古靈精怪的小魚兒和巧稚乖順的小念比,只懂磨刀打鐵的鐵姑娘,的确是粗笨了些。
但又有什麽關系呢?個人有個人的活法,個人有個人的看法。在他這裏,粗笨并沒什麽不好。
鐵姑娘做飯手藝一般,只會些家常便飯,還炒什麽菜都是一個味兒。但他廚藝絕頂不就好了麽?他只是喜歡看鐵姑娘挑菜炖肉時認真笨拙卻又不得要領的樣子。那樣子,真是生動極了!
她身上生動的煙火氣息,世間任意一個丹青高手都難描難摹。
他有時會想,若是餘生便這麽定居在這小小無雙城,找個質樸的好姑娘為伴,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然而,思緒一回到現實,便折了腰。
鐵姑娘完整而完美,而他早年浪蕩江湖,從靈魂到軀殼都已千瘡百孔,實在是……配不上鐵姑娘吶!
若是二十年前,他若相中了哪家姑娘,才不會考慮這麽多哩!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方是正途,他又不是迂腐書生,何拘世間俗禮?男歡女愛,與旁人何幹?
然而,人過四十,竟栽在了一個粗笨姑娘的手裏……
诶,果真是老了!
“咦?品老板,你怎麽也在這裏……哦,明白了,你是來等鐵姑娘的?”
正在遙想餘生的品善老板忽聽有人招呼他,便擡起頭來瞅了瞅。
招呼他的人還隔着老遠,大概三四十米吧,招呼他的人竟不是方幼魚,而是……任小念!這丫頭,竟也學會了調侃他。
待走近了瞧,才發現這丫頭的右手邊還挽着一個姑娘,……鐵姑娘!
一來鐵姑娘穿的太素了,人又被幾籃子素菜遮了半個身子,再加上品老板根本沒想到這倆人會走在一起,是以方才未能一眼認出。
他一見鐵姑娘,便變了個臉色,忙嬉笑道:“這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我明明是來買菜的。”
“是嗎?”任小念小嘴一撇,眼球一轱辘,便與那鐵姑娘挨得更近了,口中道:“今天午飯、晚飯要用到的菜呀,肉呀,我都已經備好了,足足三天的分量。菜市場呢,您就不必再去了。我跟鐵姐姐還要去糧油鋪子轉轉,您打哪兒來的,打哪兒回吧。”
“你……”
“我是品茗軒的小夥計,總該為咱們茶館做點什麽,重活兒幹不了,買個菜啦,淘個米啦,還是能做的。要不然,月底領月錢的時候,怪不好意思的。”
“我是說你……怎麽這身打扮?”
任小念這才意識到,品老板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不是因為她今天主動買菜,表現特乖,而是……她穿了一身女裝!
她那小小的身子,再加上一張水當當的嬌嫩蘋果臉,扮男裝怎麽都不會太像,品老板也是看穿不拆穿,見她換回女裝,只是奇怪:她是如何轉了心思?
“你店裏新招的小夥計呀?挺伶俐的。”鐵柔雖聽不懂這倆人在說些什麽,大概是茶館裏的事吧。但她對小念這丫頭蠻有好感,見品老板臉上沒了方才的喜色,便誇了她幾句。小念這身衣服是新綢做的,想來品老板為人節儉,見不得底下的夥計這般鋪張浪費。
“呵呵,”品老板先是傻笑了幾聲,才又道:“還好,還不算太笨。”
若是擱在往日,給人說“笨”,任小念非得氣的跳腳不可,然而……
在無雙城裏,她見識了方幼魚這樣的人物,便意識到了,她或許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聰明。
又經高人指點,這才毫不突兀地出現在鐵姑娘面前,順手教訓了一個欺負老人家的殺豬漢子,在鐵姑娘面前當了回正義少女,後順理成章地跟她搭上了話。一切都是那麽自然而然,絲毫不見“陰謀”跡象。
若是她随着自己的心意,就那麽一身男兒行頭去見鐵姑娘,小手往她肩頭一搭,怕不是要被誤會成登徒浪子了罷。
那鐵姑娘又天生力氣大,說不定會一怒之下,把她打個半殘。
菜市場人多物雜,再好的輕功,怕也施展不得。這種情況,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無雙城這地方民風淳樸,鐵姑娘亦是個貞烈女子。要不然,也不會拖到三十幾歲變成老姑娘了,還未出嫁。
“不對呀,你這丫頭在無雙城裏無親無故,哪裏來的銀子買菜?”品老板發出疑問。他想過會不會是小魚兒心腸一軟,把她偷來的包裹還了回去?又一想,那小魚兒向來是個只吃不吐的主兒,想要她交還贓物,白費心思白受累,白忙一場,那是不可能的。故而有此一問。他答應了那人要護佑小念在無雙城的周全,便不能叫她随便結識什麽不三不四的人。
“當然是自食其力,辛勞所得!”
任小念得意洋洋地說完,拐了鐵姑娘就跑。品老板木在原地,頗感無奈。
這任大小姐是個大活人,要去哪裏,想去哪裏,要結識什麽人,想結識什麽人,豈是他能攔得住的?
“唉——”他長嘆一聲,只覺朋友太多也不是什麽好事。有個絕頂聰明,了解他能耐多大的朋友更加不是什麽好事。
人一旦心善了,名聲好了,願與他相交的人多了,這麻煩事也就跟着來了。
幸好,他還有個知心老友,可以說說心事。
他的知心老友一早便在鏡湖邊的清涼亭子裏等他,足足等了半個時辰。
那亭子是他一磚一土搭起來的,搭在湖邊。
人坐在亭子裏垂釣,遮風擋雨正好。日頭曬不着,天雷劈不着,曠野裏建這麽一個安身之所,也不知這人是怎麽想的。
品善老板曾問他:“為什麽要蓋個亭子在這裏?忒不像個江湖大佬,忒不威風了!”
“因為我不能生病。我一旦倒下,閻家的基業便會迅速瓦解。”閻天铮很平靜地說出了一句大實話。
今天,他提早三個時辰來了這裏。
一邊心中默念《法華經》,一邊等着他的老友,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袍子,任誰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這便是他的目的。他來此垂釣,實則釣魚是假,散心是真。
府裏呆着煩。他那兩個親弟,一個貪,一個呆,沒一個他瞧着像樣的,卻又不能不管他們。
有時候,他是真羨慕姓品的可以做到六親不認一身輕吶!
“今天來早了。”
“是。本打算先去菜市場逛逛,順便買點新鮮小菜。茶館新招了個夥計,挺勤快,把這樁雜活給幹了。我左右無事,便提前來了。”
“我府裏近來也招進來一個勤快丫頭,什麽活都想幹,什麽地方都想去,唉,”閻天铮輕嘆一聲,複又道:“這樣伶俐的丫頭,本不該留在閻府。”
“你心軟了?”品善老板笑問道,同時找了塊幹淨石凳坐了下來。
“是,年紀越大,越下不得狠心。”就在這時,一條魚兒上了鈎,還是條半米長的黑魚。
閻天铮笑了。他方才在這兒靜靜地呆了半個時辰,未吐過一字,連呼吸都微不可聞,生怕驚擾了這一湖清水下的游魚。然一無所獲。
沒想到,他這位一向話多的老友一來,魚兒竟咬了鈎,不知在犯什麽暈!
他本不是為釣魚而來,但若能無為而為,釣得一條傻魚,自然心情是極好的。
眼見着魚兒跌進了魚簍裏,他問道:“今天約我來,所為何事?看你春光滿面,不像是有什麽煩心事,要找個老熟人傾訴。”
“借錢!”品善老板說出了兩個字,簡潔,有力。
“哦?明知閻家的萬貫家財,都是不義之財,也要借?”閻天铮問。
“借!”這一個字,說的斬釘截鐵,好似非借不可。
“為什麽?”閻天铮再問。
“诶,錢到用時方恨少吶!”品善老板仰天長嘆,複又道:“有一個女孩子,我想幫幫她。”
“好,要多少?”其實,他借錢的原因他并不關心。只是納悶,這樣一個人,有一天會向他借錢。
“八佰兩。”說完,他還比了個手勢。
“好,什麽時候給你?”閻天铮三問。
“不需要給我,到時候直接給她就好了。”品善老板一邊瞅着那魚簍裏活蹦亂跳的黑魚,一邊應道。
“她?她是誰?”閻天铮四問。
“三天之內,我會設法安排你們見上一面。她很缺錢,很好認的。”品善滿懷信心地說完,忽又記起一件緊要事,便道:“神捕門的李俠風已然盯上了你,要留神了。那個年輕人吶,固執的很,不查出你的老底,怕是不肯罷休的。”
品善老板說的懇切,閻天铮聽罷,卻不以為然,他道:“老夫自二十年前來到無雙城,便從未害過一個人。即便是他天下第一名捕,又能奈我何?”
“話雖這麽說,謹慎些總是沒錯的。咱們都這把年紀了,诶。走喽!”那品善老板拂了拂袖子,擡腿便走。
“這條魚,你帶走罷!”閻天铮未曾回頭,話已落地。
以食為天的品善老板自然求之不得,樂呵呵地走了回頭路,背起魚簍,不忘一番客套:“這麽肥的魚,為何不自己留着?”
“你忘了?我是吃素的。”語聲淡然,神色淡然,餘生于他,早已無味。
“佛不讓你吃魚?”他問。
“佛是佛,我是我。”他答。
二十年前,他于八大門主的圍攻下巧計救了他。他許下承諾,不再殺生,便真的不再殺生。
而他呢,說來慚愧,年輕時候答應過許許多多的姑娘,要與她們永結同心,此生不離,卻從未真正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