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072
箜蕪将都雲鶴帶進了自己的領地。
靜谧幽深的枯井中,她斜靠在青檀木卧榻上,長到腳踝、随意松散的青絲如裁剪拔絲的玉帶般裹挾周身,雙足未着鞋襪、赤條條地暴露在空氣中。
清秀的眉眼中塹着閑散,正如黑夜裏随風擺動的黑色竹影,一影一綽都恰到好處。
而當領地被外來者侵犯時,她雙眼清明地看着她,似高懸在空的明月,用妖冶的外表與純淨的內心,勾勒出強烈的反差感:“看夠了嗎?”
“你這個樣子,我看一眼都嫌多。”都雲鶴嫌惡地将眸子離開,眼底沒有一絲情感。
箜蕪并不在意,擡首遙望上空,露出鮮紅衣襟的映照下,白裏透紅的脖頸。
從見到的第一面,兩人就注定不能善終。
“你出不去了。”她如一縷清風般,從他的身旁緩緩擦過,柔雅的嗓音散在微冷的空氣中。
都雲鶴愣了下,似幹渴的人被強行灌進清水般,即覺得清涼盛許,又覺得有苦難言,他踩着青石,跟在她的身後:“你說什麽?”
本來高大偉岸的身姿,此刻卻猶如幹枯的朽木,雙唇微微顫抖着,看起來可恨又可憐。
箜蕪媚眼如絲,笑得花枝亂顫:“怎麽,就許你騙我,就不許我也騙騙你嗎?”
“你也敢?”他咬牙切齒,眸中還餘一絲希望,似是真的篤定箜蕪不敢騙她。
箜蕪都看愣了,不住地搖頭苦嘆:“都雲鶴,都雲鶴,你竟是這般自以為是的嗎,真是枉我對你心存幻想。”
沙沙的風聲忽然靜止,鳥兒豎起的耳朵,竹葉停止晃動,只有腳下的細沙随着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不斷地翻層為薄霧,試圖遮蓋一地的荒蕪,他立在這荒蕪之中,一時竟覺得恍惚。
自以為是,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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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他,怎麽會是他呢,他做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他和達奚菩不一樣,他品性高潔,心地慈悲,救人無數……應該被人尊敬愛戴才對。
對了,箜蕪根本不是人。
怎會知道他的苦心?
“既然你死不悔改,那我就只好替天行道了。”他掌心蓄力,朝箜蕪拍去。
箜蕪一動未動,臨頭關頭他突然反悔,朝側邊拍去,身後的石榻碎成兩半。
她面無表情地走到榻前,轉身站定,目光平靜地看着他:“這次,可別再失手了。”
“你想死?那我就偏不如你願。”
“我要把你鎖起來,親眼看到我是如何逆風翻盤,受萬人敬仰的。”他擡起雙臂,雙腕間的枷鎖,随着他的動作,越發地顯眼。
箜蕪不耐煩地閉了閉眼,閃現到他面前,一巴掌将他呼倒:“說夠了沒有!”
拽着他的頭發将他拎起來:“你早該死了,這輩子活到現在,也該滿足了,現在把身體還給他真正的主人吧。”
她咬破手指,将血點在他的眉心,拿出一個白瓷小瓶,念了一串咒語。
井底的陣法啓動,他的魂魄脫離肉身,進入瓶口。
将瓶口封住,她拎着都雲深的身體走出洞穴,一氣蘊高深之人,立在洞外。
她走過去,将白瓷瓶遞上:“仙尊。”
“嗯,今後你就留下,随本尊修煉吧。”胡梅成将瓶子接過去,滿意地點頭。
“謝仙尊。”箜蕪拱手。
……
南音藏東西的本事不行,盡管每天都換一個位置,還是被達奚菩找到了。
這還不是最尴尬的,尴尬的是紅布上她歪七扭八的針腳,實屬是第一次幹這種事,還沒摸清裏面的門道。
反正都被發現,她就硬着頭皮向他求婚了。
達奚菩看着歪七扭八、卻誠意滿滿的兩件婚服,到底還是松口了,就是拒絕穿她為他“精心”縫制的這件,說要親自籌備婚禮的一應事宜。
他都答應了,還有什麽難關過不去?
南音索性放開手,任他去折騰,大多數時間她都是在榻上睡過去的,只要清晨和傍晚的時間,再艱難也會爬起來,看看日出和日落。
他準備了近半個月,才将兩件婚服制成,看起來與普通喜服不太相同,不過南音沒在意。
他就是扯兩張紅布,蓋在她身上,她也是沒什麽意見的。
再華麗終究只是形式,有什麽重要的。
重要的是,想見的人在身邊。
成親那日,南音本想畫個美美的妝容,頭卻暈眩得厲害,試了好幾次,不是把畫眉的柳條戳到眼皮上,就是把口脂抹到鼻頭,
只得佯裝懶惰,讓達奚菩出門,給她尋個梳娘來。
他沒去尋,選擇親自動手,他的審美很好,畫出的妝容自然不差,尤其上了口脂之後,她一改往日病容,多了絲鮮活氣。
他怕她會累,雖準備了鳳冠,卻不打算給她戴,南音執意要戴,他只能往上施了個小法術,使她戴起來,跟沒戴一樣,感受不到一點重量。
一切準備就緒,只差進入正題時。
屋外卷起一陣陣狂風,達達沖到屋內狂吠,好似在說危險,讓他們快走。
但還是太遲了,整間木屋陷入黃沙之中,南音與達奚菩也被沖散。
南音失蹤的第二天,達奚菩照胡梅成所說去了庋市,這裏是兩界交彙、魚龍混雜之地,他能進去的第一要點,就是要隐去身上的魔氣,第二要點就是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不能動用任何力量,傷害裏面的任何一個“人”。
他剛進去不久,便有人來接,是一男一女,兩個故人——辜如風與辜如畫。
辜如風沒怎麽變,他的脊柱經過壁落淵一遭後,落下了不可修複的傷,如今只能依靠手杖走路。
辜如畫倒是變了許多,畫着秾麗的妝容,懷着抱着一只張牙舞爪的黑貓,和它的主人一樣,不太歡迎新客的到來。
“這邊請。”辜如風給達奚菩引路,途中說明他們是受胡梅成所命,将他送去指定地點。
“你們為何會在此?”達奚菩問起。
辜如風停下腳,狐疑地看他一眼,以前的達奚菩,絕對不會關心他們如何的:“一是我們無處可去,二是這裏能讓我們做一些,我們想做的事。”
他們還能有什麽想做的事。
如今他們雖想起了達奚菩,卻依然記不得南音,也不曾記得他們為挽救族人所做的“努力”,和即便南音獻祭無邊之境後,雖換回了他們的聖女植溪與一衆族人之事,但他們卻散落各處,難以尋回,就算尋回,要讓瞳山恢複昔日風光,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所以此生未盡前,他們都會朝着這個方向繼續努力下去。
不知不覺間,三人到達目的地,前方是一處長廊,廊間每隔三步,挂有一紅燈籠,微風拂過間,似有尖利的哭喊聲一閃而過。
“我們兄妹的任務已完成,先走一步了,尊主保重。”辜如風拱拱手,與辜如畫轉身離去。
過了一會兒,前方傳來辜如畫的小聲抱怨:“何必還對他如此……”
達奚菩踏進去,求饒聲此起彼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救,救命。”
“放,放過我,求求你了。”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來啊。”
“為什麽殺我,我明明什麽壞事也沒做,我還要回家去呢,父母還在家中等我,二老等不我回去,會很傷心的。”
“怎麽辦,他,他,他來了。”
“還能怎麽辦,我們一起上,咬也咬死他!”有一道聲音高聲喊道。
一道道黑影攏過來。
達奚菩腿上傳開尖銳的疼,骨頭似乎被什麽東西夾破了,他跪倒在地上,半點動彈不得。
“看,他被我們打敗了!”驚呼聲傳來,似乎有什麽東西一擁而上,撕扯着他的全身血肉。
他沒有停止,即便是爬着,也在繼續往前。
前方盡頭處,南音似在向他招手:“快過來啊小師弟。”
長廊的終點,是一面巨大的銅鏡,遠看如太陽一般,走近才能看清裏面晃動的黑影,是許許多多個人。
不是熟人,但也不陌生,是每一個曾經死在達奚菩手中的人,各仙門弟子,離月門三百女弟子,君蘭,柳叔安……
和許許多多不該就此死去的惡鬼冤魂。
看到了什麽,達奚菩瞳孔地震,忘卻了腿上的疼痛,直直站了起來,盯着銅鏡中的畫面,全身劇顫不止。
所有惡魂聚成一團,正對地上昏迷的南音虎視眈眈。
胡梅成站在銅鏡旁,閑适地背起手:“想不到吧,這些都是都雲鶴的手筆。”
“還有更想不到的,他制作這照生鏡,這些年利用無臉怪,将三界怨魂怨氣聚集于此,初衷居然是為了救人。”
“那些都是同他兄弟二人一般,天生有缺之人,用盡世間所有辦法都不能改變,據說是實在走投無路,才想到了用怨氣續命。”
“處心積慮去奪你的肉身,是他發現此法管用,選擇你,是因為他覺得你作惡多端,奪你的肉身不算作惡。”
“直到剛才他仍在央求,要本尊善待這鏡中之物,卻不知他的所作所為,将會在未來徹底毀了三界,和三界中的所有人。”
“如今你體內的魔神力量已完全覺醒,只有你可以同他們抗衡。”
達奚菩擡起頭,恍然大悟,原來十位仙祖當日在扼殺林故意激他,給他解開封印,不惜一切喚醒他體內的力量,就是為了今日。
此舉一箭雙雕,既能除去魔神,又能除下一個千年的三界隐患。
“既然如此,就讓積壓了幾百年的它們,好好發洩發洩吧。”他拍拍達奚菩的肩,順着長廊走去。
他步履從容,很快就追上辜如風與辜如畫:“二位,可否到府上吃個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