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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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翻騰得越來越來厲害,南音再等不下去,冒着危險跑入扼殺林,身後驚呼陣陣,她無暇去管,一鼓作氣行到失魂崖,羌采果不其然,在崖的另一邊等着她。
達奚菩緊随而至,南音側頭看了一眼,沒說話。
她在等羌采開口。
羌采卻凝視着達奚菩:“如今蒼生因你罹難,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南音迷惑極了,不解地回望。
“當初達少悻為引起仙門動亂,盜走神器千鈞杵,将杵芯融入無妄海,以至四海失去關鍵支撐,才走到了今日。”羌采看向她,解釋其中原由。
“那現在怎麽辦,如若入無妄海,可有希望将杵芯尋回?”南音記得這事,現在追究是誰的責任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先解決這個危機。
羌采閉上眼睛,無奈搖頭:“希望渺茫。”
“那也要試一試。”南音捏了一個訣,趕往無妄海,如此這番,總比什麽都不做要好。
從她離開,到她到達無妄海邊緣,羌采一直沒什麽反應,直到她跳下的那一刻,他猛然睜開眼,對上達奚菩了然的目光。
他的謊言,只能騙得了昏睡九百年的南音。
“你可知我等當初為何将你留在斜陽宗,又為何将你魔神之子的身份公之于衆?你說我們有沒有想到,你會因這個身份受盡欺辱?”羌采一字一句吐來,仿若淩遲的刀。
“我們當然想到了,所以提前毀你的靈根,斷你的經脈,為的就是讓你毫無傷人的能力,只能如魚肉般任人宰割。”
可任他如何激怒,達奚菩倚着樹幹,始終平靜地看着他。
“看來情的力量真的很偉大,竟可以讓你這麽輕易就原諒了過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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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若是告訴你,你根本不是什麽魔神之子,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仙門後人呢?”
達奚菩終于有了一絲動容。
羌采繼續說道:“你的父母曾是斜陽宗之人,你的母親在一次絞殺魔族的任務中受傷,你生來就是死胎,為給你續命,他們四處戕害人命,還與魔族勾結,試圖盜取神器,被抓獲後仍不知悔改,最終被樊葉祖師誅殺。”
“而你身上因沾染了太多魔氣,又與那個真正的魔神之子年紀相仿,為了找出徹底殺死他的辦法,我們想出了這個移花接木的法子。”
“不然你說為什麽,你身為魔神之子,卻沒能繼承半點魔神力量?”
“為了活下去,你這些年走得有多辛苦,就不必我詳細說明了吧。”
“不需要,你說完了嗎?”達奚菩一直忍耐着,他知道羌采在故意激怒他,在南音還沒回來前,他不能失控。
“沒有。”羌采施施然搖頭:“以往每次我們十位仙祖重聚,都有一件大事要做,你說這一次,我們會做什麽?”
達奚菩還是沒說話。
羌采卻好似看穿了他:“你想得沒錯,我們經過多年苦心孤詣,終于找到了徹底殺死魔神之子的辦法,而你這個替代品,從今日起,便無用了。”
他擡手示意,剩下的九位仙祖瞬瞚而至,十道光柱将達奚菩團團圍困,氣勢壓得人透不過氣。
“一個替身而已,也值得各位如此大動幹戈?”達奚菩從容不迫地往前一步,朝下看了眼無妄海的方向。
他們并未回答他的問題,一齊朝他發起進攻,白光化作絲線,從他耳、鼻、眼、口、皮膚中分別進入,封閉他的五感。
然而不過片刻,達奚菩将絲線一根根抽出,并反手擲回他們身上。
雖說勝了一成,但他沒讨到好,身上血跡斑斑,頭發也散落下來。
一直都是他們進攻,達奚菩只有逃走和防守,可仙祖之名不是白叫的,再這樣下去,他只怕等不到南音回來。
“你們說我只是一個替身,那可否在我死前,讓我見見那位真正的魔神之子?”達奚菩剛停住腳,便被一只追着他的十柄劍尖抵住,每柄劍指向的都是他的命脈。
“若不讓你見,你會如何?”羌采問道,随着他的東西,懸在達奚菩頭頂的劍柄,向下壓了一寸。
“不讓就不讓見,還能如何?有你們十位仙祖在,還怕我區區一個替代品會卷土重來嗎?還是說你們在隐瞞什麽?”他轉動雙目,看向羌采。
“既然各位不願說,那就怨不得我了。”達奚菩握住頭頂的劍尖,用盡全身力量,也只将它往右偏移了一寸,卻因此擾亂其餘九柄劍,飛速朝他刺下。
命懸一線時,他輕松地勾了勾唇角。
黑霧從他腳下蔓延而起,旋轉着将他包裹,劍尖落下來,被以相同的力量彈了回去。
十位仙祖各自接住劍,對着在黑霧裏掙紮的達奚菩,共同念起一段咒語。
達奚菩覺得似有什麽東西,正在穿破他的□□,想要突破出來,正要突破防線時,被他一掌摁了回去。
……
南音在無妄海海底游行了許久,沒找到杵芯的半點蹤跡,但她明白放棄意味着什麽,所以即便游至無力也不願放棄。
恍惚中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她是住在一個精致的宮殿中,宮殿的主人是她的爹爹,在她的生辰這天,給她送了一個禮物,正是十大神器之一的白雲燈。
有一日她不慎割破手指,血滴掉入燈盞中,燈亮了一瞬,又很快熄滅了。
她喜歡看燈亮起來的樣子,所以後來每次受傷,她都會把血液收集起來,滴入燈盞中,漸漸地,燈亮的時間越來越長。
她高興極了,每日都抱着白雲燈在殿內玩耍。
後來有一日,哥哥帶回來一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長得好看極了,脾氣卻不太好,第一次見面,就狠狠咬了她一口。
她一邊哭,一邊将血水收集滴入燈盞中,嘴上說着要将他咬她的事告訴哥哥,手上卻在掩蓋傷口。
她沒說過讨厭他,可哥哥還是生氣了,将他抓起來,關在籠子裏,日日用兩函經淨化他。
她不同意,哭喊着要哥哥把他放出來。
後來她才知道,他與她們是不一樣的,他身上帶着魔氣,失去理智時會無差別殺人,且世上無人是他的對手。
自從他被關進籠子後,她就夜夜睡不着覺,耳邊好像能聽到他低低的抽泣聲。
一想到他和她一樣,還只是一個不知事的孩子,她就更難過了,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
每夜趁哥哥入睡後,她就偷偷跑出房間,去到千誅松下給他送吃的,唱歌給他緩解疼痛。
她連着去了一個月,他才肯正眼看她了,目光依舊冷淡,她不在意,趁機鼓勵他:“你要加油喔,等你治好了病,我帶你去天池玩,哪裏可漂亮了,有許多漂亮的花,還有蝴蝶……”
她期待了一年,可哥哥說他的“病”雖有好轉,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不能放他出來。
她哭得眼睛都腫了,還是跑去安慰他:“別怕,不管你要在這裏待多久,我會陪着你的。”
一晃多年過去了,他們逐漸長大,卻還是一個在籠子裏,一個在籠子外。
少女有了很多事要忙,也還是每天雷打不動地來看他。
少年脫去了稚氣,性子變得越來越冷漠,還動不動就訓斥她。
這天被他罵過之後,少女賭氣說以後再也不來看他了。
之後果然沒有來。
一天,一個月,一年……
少年等了整整三十年,籠子上長滿青草,身上的兩函經再也沒發作過。
他打開籠子,走了出去。
殿內正在舉行婚禮,到處都布滿了喜慶的紅綢。
恍惚中,聽到有人呼喚少女的名字,他跌跌撞撞地沖上去,扯下新娘的頭蓋,蓋頭下卻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反倒是這一舉,讓他成為人群焦點,所有人圍在他身旁,對他指指點點。
他站着一動不動,只覺體內有股無名火,正在火速地竄上來。
南音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面,停留在他殺死婚宴上的最後一個人後,餍足的表情上。
“噗。”她浮上海面,不住地喘着粗氣,是被吓的,看了看手裏的杵芯,她眉尾愉悅地挑起。
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
在岸上略作休整,她便禦劍而行,朝折雲峰上去。
可是剛上去,就便眼前景象驚得走不動路了。
扼殺林外的看客,成片地倒在地上哀嚎,周遭的樹木都被以非常淩厲的殺招,捏成了碎屑。
看着她要往扼殺林中走,有一個青年從地上掙紮坐起,捂着胸口好心提醒她:“姑娘別去,危險。”
南音道過謝,還是毅然決然地往裏走。
扼殺林中很靜,一切都已結束了的樣子,她沒有停腳,也不敢走得太快,到達失魂崖附近,只見一地的狼藉和駭人的血跡,不見半個人的蹤跡。
正當她要折返時,一只血手從崖底伸上來,抓住了她的腳。
她忍住駭然,朝下望去,羌采的白衣被血浸染,他向南音伸手:“杵芯,找到了嗎?”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想着蒼生,南音将杵芯塞進他手中,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向上用力:“我先拉你上來。”
他制住南音,搖了搖頭:“我們有我們的使命。”
轉頭望向人間的方向:“蒼生需要我們。”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南音心慌極了,她騙不了自己,造成這一切的,除了達奚菩,不會再有旁人。
“當初為了封印魔神的力量,我們廢了好大的力氣,不惜動用十方神器,造成今日浩劫,這本就是我們該還的。”
“可你們是為了蒼生才那麽做的,怎能算是錯?”南音緊緊抓住他。
他看向她,緩緩搖頭:“可若是因此讓蒼生罹難,就是我們的錯了。”
“我們十位仙祖這千餘年來,因當初違約一事受盡反噬,本就是時日無多,何況平日我們本就避世不出,如今不過換個地方繼續修煉,沒什麽可可惜的。”
“放手吧,那個人體內的魔神力量已徹底覺醒,現在只有你可以阻止他了。”
“去找到他,阻止他,別讓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成為白費。”
她在南音掌心畫了一個印,将她送出扼殺林,等她再想進去,扼殺林周圍起了一個結界,禁止任何人進入。
“快看啊,海水停下了。”有人大喊,共同擠上前去看。
唯獨南音向後走,從折雲峰的這一頭,找到折雲峰的那一頭,卻始終找不到達奚菩。
她踏上前往斜陽宗的山路,一大群斜陽宗弟子正在上來,她那幾位師兄都在。
一團黑霧從她身旁竄過,往那群弟子而去。
南音更快,調轉步伐擋在他們身前。
“住手,你已經殺了那麽多人,還要繼續錯下去嗎!”她心裏憋着一口氣,對着他大聲訓斥。
他扭動脖頸,神識清明了些:“我沒有,我沒有,是他們故意激怒我!”
南音無法判斷,達奚菩不會說謊,可十位仙祖又豈是那卑劣之人?
“好,我暫且相信你,我這裏還有事要辦,你先走吧,待此間事了,我自會去找你。”她側過臉去。
他看了她許久,從旁邊離開。
她帶着一衆斜陽宗弟子從趕上去,只見十位仙祖正置身蒼穹,海水在他們的壓制下漸漸平歇,只剩四條水柱,看似沒什麽,但還是淹了不少村鎮。
這說明力度不夠,還要有人上去幫他們。
葉軒點了四名弟子的名字,正好是南音的那幾位師兄,葉止川,扶杳,東方既,京方。
四人一同出列,明知這一去有去無回,卻仍未有半分退縮。
“等,等等!”南音推開人群追上來,慌亂間抓住葉止川的手。
葉止川雖然不解,還是溫柔地拍拍她:“這位姑娘,你做什麽?”
“不不要去,我有辦法。”她語無倫次,不知在說些什麽。
四人相視笑笑,東方既更是走上來大膽打趣:“大師兄,這姑娘是你傾慕者吧,看她多舍不得你死,都慌成這樣了。”
說着說着,他挑起南音的一縷發絲:“我怎麽看着你有些眼熟呢,我們見過嗎?”
扶杳給他一擊,将他擋開:“幹正事。”
南音一一看過他們四人,飛至上空,至十位祖師身前,執拳跪下:“祖師,南音有一事不明。”
葉軒知道她想問什麽,便如實道來:“當初你的四位師兄為幫你化劫,分別以一魂一魄為代價,取走了神器白雲燈。”
“白雲燈經九百年前一事後損耗過度,如今只有他們才可填補這空缺。”
“沒有別的辦法嗎?南音願意替代他們。”她深俯下去,淚水砸落下來。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宿命,你替代不了他,他也替代不了你。”葉軒揮手,将南音送了下去。
陣法開始轉動,周遭狂風大作,所有人都被吹得向後退,只有他們四個屹立在風暴中心,步履從容地站定。
南音不願後退,被風力刮傷,吐了大口血,卻仍死死抓住葉止川的衣袖:“我,我叫南音。”
“放心吧,南音姑娘,就沖你這點勇氣,我師兄記不住你,我也記住你了。”東方既過來安慰她。
“我們都能記住你,是不是?”他拍了拍旁邊的扶杳。
扶杳面露不悅,卻還是颔了颔首。
“也算我一個。”京方過來,搭住兩人的肩膀。
南音看向葉止川。
他溫柔一笑,扯開她的手:“南音姑娘,回去吧。”
回去吧。
……
南音不知道她是怎麽離開得折雲峰,她一路都在走,走幾步摔一下,爬起來接着走,走了又摔,如此循環。
直到達奚菩趕來,将她攬在懷中。
她沉默了許久,終于爆發出來:“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明明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了,為什麽!”
她一邊哭,一邊吐血。
達奚菩幫她擦,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沒用的。”她制住他的手,從她醒來時,靈虞天尊也就是她的師尊師無寂就告誡過她,這次回來她可以與任何人糾纏不休,唯獨不可與達奚菩再有任何牽扯。
兩人的命格相沖,她的命格又不如魔神命格強硬,強行在一起她必死無疑。
而若一旦開始,便再無法回頭。
如今誰都救不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