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064
去到斜陽宗的隔天,南音醒過來,拉着華連采,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成親吧。”
待達奚菩風塵仆仆地從虛阚之門回來時,斜陽宗已被布置得煥然一新,到處都挂滿了喜慶的紅綢。
得到消息的二人,去到當初毀壞,如今已然修複的肆意殿,也是新的掌門宮殿,一齊跪在他面前:“請師尊為弟子主婚。”
相比南音的神色淡淡,華連采則是真正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滿面紅光。
只因南音與他解釋過了,那日達奚菩在虛阚之門,之所以神色悲凄地抱着她,只是因她的傷是因他而起,和他認錯了人而已。
他不僅相信南音,也相信達奚菩,況且心上人主動提起要與他成親,他喜不自勝,自然不在意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
他可是從見到她的第一面起,就想娶她為妻了。
如今心願終于要達成了。
“師尊?”達奚菩久久沒有回應,華連采又試探着喊了一聲。
他轉過身,雙眼眯成一條線,一派溫柔和煦的模樣:“怎麽了?”
華連采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今日的師尊格外溫和,他一定會答應的,華連采如是想。
果不其然,達奚菩思索了一會兒,便點頭應下:“沒問題。”
“太好了,多謝師尊。”他帶着南音向他磕頭,向他告退。
扶着南音走出宮殿,他略感遺憾:“可惜時間定得太匆忙了,不然就可以把父親母親接來,參加你我的婚禮了,我這不是怪你的意思,能早點與你成親,也是我的心願,相信父親母親不會怪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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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她生氣似的,華連采捧着南音的手細細摩挲。
南音搖搖頭,表示沒有怪罪他的意思,轉頭卻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癱坐在地。
“阿紫,阿紫!”華連采悲痛的叫聲,引來大片人。
達奚菩一番診治後,示意華連采來到偏殿:“本尊記得你家中有一株千年靈芝。”
“師尊的意思是?弟子這就去取來。”華連采明白過來,當即決定下山。
“那你二人的婚禮就只能推遲了,屆時可還需要本尊做你們的主婚人?”他走到門前,達奚菩忽然說。
華連采退回來,朝他拜了拜:“讓師尊主婚,是弟子與阿紫的共同心願,無論發生什麽,都不會改變。”
“既如此,就将日子定在七日後吧,為師替你瞧過了,那是個大好日子,定能佑你二人琴瑟和鳴,子孫滿堂。”
提到子孫,華連采臉頰微紅:“多謝師尊。”
“你最好在六日前趕回來。”他出門時,達奚菩再次提醒。
他點頭應是,匆匆出門去。
南音在華連采走後的第二日才醒過來,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傷沒有嚴重到,一定需要千年靈芝才能治好。
但這是斜陽宗掌門人說出的話,大多數人都會深信不疑。
南音若提出異議,只怕還會被他們反過來勸誡。
一想到那日在虛阚之門,達奚菩說的那些話,她就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
五日雖短,但對于達奚菩而言,翻天覆地又何需五日?
她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麽,但傷口太疼了。
她什麽都不想管了,稍微能動彈,就跑到後山躲着,誰來都不見。
可她還是低估了達奚菩。
第三日她在山間洗頭發,遇到一群誤入後山的少年弟子,應是剛從山頂修煉回來,他們個個都滿頭大汗,在南音的上游嬉笑打鬧。
南音本打算悄無聲息地走開,還未起身就被其中一人發現:“先前不知姑娘在此,我等多有打擾,抱歉。”
熟悉的聲音瞬間讓南音頭皮發麻,少年們匆匆離去的腳步聲,提醒着她趕緊回頭确認,卻又害怕這只是她的一個錯覺。
……她跟着少年們,來到肆意殿外。
她立在殿外,從白天等到黑夜,四處找不到她的琳琅,從後山尋過來,看見她的背影,正要過去。
一道黑影閃現在眼前,身披黑色鬥笠的達奚菩,雙指并攏,對準她的眉心,白光在她的額心炸開:“九百年前,你曾答應過無條件為吾做一件事,還記得嗎?七葉。”
琳琅點點頭,轉身随他離去。
第四日一早,南音在肆意殿醒來,殿內熟悉的陳設,讓她恐慌不已,她不能見達奚菩,尤其這幾日。
不過一會兒,她就知道自己的擔憂多餘了,殿內空蕩蕩的,除了她再無第二道活人氣息。
殿外傳來少年的打鬧聲,剛想從窗戶跳走的南音停下來,繞到正殿側方去。
少年們剛好一個接一個地進來,方便她一個個地看清。
南音逐一看過去。
看到并肩而立的四人時,她淚流滿面。
只因這四人不是別人,正是九百年前與她一同祭陣的四位師兄,當初她在最後一刻,将他們的魂魄封進搗相盤,就是希望能為他們留有一線生機。
“掌門什麽意思,把我們叫到此處,自己卻遲遲不出現。”“東方既”走至殿門,百無聊賴地拍了拍頭頂的鈴铛,大半身子倚着門框,單腿翹起。
“師兄若真着急,不妨去催催他,若能直接将他拎過來,就更好了。”“京方”端坐在一側,笑嘻嘻地說。
“東方既”扯開嘴角,冷笑兩下:“呵呵。”
“你與其跟我耍嘴皮,不和去和那位說。”他努努嘴,示意一直立在殿中央,雙手負在身後,掌心握着一條黑色長鞭的少年。
穿得分明是清朗的素色,卻讓人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陰沉氣息。
這便是“扶杳”
“此乃掌門殿宇,我等不可放肆,兩位師弟都過來坐下。”說話的是角落裏坐着的,面色溫和的少年,也是昨日在後山,同她說話之人。
是她的大師兄——“葉止川”
“東方既”晃着身子過去,癱坐在椅子上。
“扶杳”也過去,坐在他身旁,背脊挺得筆直。
一切仿佛回到了九百年前,只是這一次,他們的記憶中,不會再有一個名叫“南音”的小師妹。
南音日日坐在後山等,不知不覺五日就過去了,華連采歸來,将千年靈芝煉成藥丸,看着她服下去才安心。
“阿紫,你這幾日可曾看見師尊?衆師兄都說,已經好幾日不見他了。”他坐在她身旁,有些擔憂地問。
“沒有。”南音搖頭,她也以為這幾日會見到他,可事實就是沒有。
“你身子剛好一些,就別想這些事了,都交給我來處理,你只需要好好休息,以最好的狀态迎接兩日後的婚禮,師尊答應會替我二人主婚,他就一定會信守諾言,不必過于擔憂。”他将她送回屋內,寬慰了她幾句後,被其他弟子叫着,急忙忙出門去。
琳琅端來吃食,晃着她的手央求她:“姑娘,這是琳琅新學的南瓜粥,您幫我嘗嘗好不好?”
這幾日她都是用這樣的巧技,哄着南音吃下一道又一道,她煮的食物。
七葉是她一手養大的,她又怎會認不出來?事實上在華府門前看到琳琅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了。
憑着這份情誼在,她叫她吃什麽,那怕是穿腸毒藥,她都會願意的。
第六日的夜間,睡夢中的她被一陣歌聲牽引着出門,待她有意識時,發現自己站在折雲峰與扼殺林的交界處。
林中閃着大片刺眼的紅光。
腕口無故刺疼了下,她看過去,竟見一指甲蓋大小、周身長滿觸手的黑色蠱蟲,正在一點點啃食她的血肉,且有小半身子已經破體而出。
她的雙腳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走進林中。
素白的衣衫被紅光映襯得鮮紅欲滴,比正式的嫁衣還要紅上些許。
而此時,消失多日的達奚菩,就站在林中,她的正前方。
身上的衣衫同樣是被上空的紅光,映襯得看不出本來顏色。
靜谧的深林中,身披血色的兩人遙遙對望,莫名有種新郎、新娘即将拜堂成親的既視感。
南音覺察不對,強行抵禦住蠱蟲的操控,尋得機會就要踏出這片紅林,可不料她走到哪裏,紅光就蔓延到哪裏,不給她留半點退路。
一陣清涼的風從腕口的傷灌入,滲透到四肢百骸,南音突然就動不了了。
只能眼睜睜看着,從剛才起就在旁靜觀她的各種舉動,而一直無所動的達奚菩,突然間啓動步伐,朝她所在位置一步步走來。
待他走得近了,南音才得以看清,他身上穿的,不是上空的紅光映襯而出的紅,也不是尋常喜服的紅,而是血染的紅。
他的表情太平靜,平靜到南音都險些發現不了。
他垂在身側的掌心裏,握着一把圓月彎刀,刀刃嵌入他的掌心,裹着滿滿的血水。
“你做了什麽?”南音看向他,聲音不自覺帶了點顫抖,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泰然自若地坐在屈辱的籠子裏,受盡旁人的唾罵與折辱後,臉上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以前沒細想,只以為他是心理素質強大,現在才知道,那也是一種看透世事後的悲哀與絕望。
當世間沒有他在乎的人事,自然就不會有他懼怕的人事。
“小師姐都要嫁給別人了,還管我做什麽?我死了,你豈不是更如意?”他盯着她看了半響,忽然邪笑了下,把玩手裏的彎刀。
後漫不經心地擡眼:“我若不死,定将明日的婚禮攪得天翻地覆。”
“……好一個攪得天翻地覆。”南音頓了頓,繼而冷笑,深若寒潭的目光轉過來,靜靜審視他:“你憑什麽?”
“達奚菩,縱使這天下人都欠你,我也不欠你什麽,你沒資格這麽做。”
他的神情在聽到“沒資格”三個字時,忽然間變得扭曲,又立馬舒展下來,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種詭異的平靜:“我沒資格,誰又有資格?”
“小師姐,你吃了五日我的血肉,察覺不到嗎?”
“你說什麽?”南音蹙眉,濃烈的惡心感上湧,她俯身嘔吐。
達奚菩在一旁喋喋不休:“聽聞這是瞳山最高階的密術,一旦成功便會讓我成為你的奴隸,生生世世追随在你身後。”
“唯一的解法,是一方将另一方烹……”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聽“噗”地一聲,南音一邊吐血,一邊将限制她行動的蠱蟲從體內逼出,撚訣将其殺死。
她倒坐在地上,仍然試圖吐出這五日吃下的所有東西,即便心裏比誰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他利用她最信任的七葉下手,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小師姐,你想不想知道,為何我會知道你回來了,還一路找去了華連采的家中?”他撈開衣袖,給南音看他手臂上的咒印。
“因為這道血契,和這只沉寂了九百年的鴻漸蠱。”
南音不知該說些什麽,她不知這道血契是何時轉移到他身上去的,更不知道這只鴻漸蠱是何時種到她身體中的。
就像她當初并不知道,他建造神女塔的初衷不是為了囚禁她,而是在仙門大舉進攻魔域時,保證她不被傷害的屏障。
“見到你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為了不吓到你,我只能忍耐,我真的很想告訴你,我和九百年前不一樣了。”
他蹲在她面前,委屈地陳述。
“這九百年裏,我時刻謹記你的話,未殺過一個無辜之人,我還學着你曾經一樣,去救人幫人教人,我日複一日地做着這樣的事,得到了許多人的承認,他們要我做斜陽宗掌門,相信我可以做到和胡梅成一樣,讓三界信服。”
“我以為我有資格見你了,可你卻要和別人成親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他望向她,通紅的眼裏滿是懇求。
“是。”南音點頭,臉色在她的控制下,變得生硬冷漠:“我從來就沒想過要你,一切都只是為了讓你追悔莫及罷了。”
“你越是悔恨,我便越是開心。”
“傷害不會因悔恨抹平,你願意悔改是好的,可曾經失去的就是失去了,你再怎麽悔改,也回不來,這便是你當初一意孤行,所要付出的代價。”
“若我願用盡一切填補這代價呢?”他靠近來問,殘存着希望。
南音想到什麽,驀然笑了:“別說你填補不了,就算可以也要問問我的意見吧。”
她直起身子,死死盯住他的眸子:“我告訴過你,我南音決定的事,就算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我也不會動搖半分。”
“還是說,曾經呼風喚雨的魔神大人,如今的堂堂斜陽宗掌門,想試一試呢?”
沒人比南音更了解他,他的自尊心太強,從不會向任何人搖尾乞憐,所以之前所有用此方法羞辱過他的人,通通死在了他手裏。
如今她用起這樣的方式,是打定主意,要與他斷得一幹二淨。
這九百年的時光,不同于他的前半生,曾經南音想告訴他的,關于這世間美好的另一部分,他已切身體會過,不會再同以前一樣,一心只想要搗毀天地,殺盡蒼生。
他會有新的、正向的目标,遇上一些新的人……不過那些都與南音無關了。
且不說她也有她要做的事,九百年前那一幕幕慘絕人寰的殺戮,因他們而死的人,她的孩子,又豈是一句悔恨,就可抹滅的?
然而她話音剛落,便看見他曲着雙膝,緩緩跪了下來。
南音震驚到說不出話,她瞪着眼睛,任憑淚水滑落。